抛向往昔的漂流瓶
今天,在英国朴茨茅斯海军基地,我如愿以偿地向英吉利海峡抛出一个漂流瓶,以纪念整整七十年前从港口里启航的一支中国海军舰队,和一名在驱逐舰上玉树临风的赋予我生命的男人。
蔚蓝色的漂流瓶画着弧线融入碧海,它曾经装载着比利时修道院陈酿三年的Chimay啤酒,杯未干人先醉。今后,它将怀着几个血脉相连的名字,和一个永远的祝福,飘荡无踪。
1948年5月28号,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在朴茨茅斯海军港接收了英国捐赠给民国政府的“重庆号”巡洋舰和租借的“灵甫号”驱逐舰,怀着组建现代中国海军的梦想鸣笛归国。这是中国现代史上首次由世界一流海军大学的中国毕业生掌舵先进的海军舰只,其意义不言而喻。“重庆号”是至今为止中国拥有过的唯一一艘巡洋舰。而后来震惊中外的“重庆号”起义也在中国海军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大凡见过世面的人并不驻足往昔的细节,父亲即是如此,他从不谈起留学英伦的生活,但是家里散落的小物件却零星地讲述了这段充满异国风情时光。记得家里有一床缎面褥子,在北方的冬天里褥子是必需品,但都是用粗布制成,毕竟是压在身下的粗物,奇怪的是褥子是由不同质地颜色的长条丝缎拼成,据妈妈讲,那是用爸爸几十条领带做成的褥子,在动乱年代,从国外带回的上好领带留着都是祸害,于是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褥子。还记得从家里翻出过几十条雪白的衬衫领子,看着好生奇怪,缠着爸爸问才知道那是他留学时的旧物,英国人讲究仪容礼节,每天穿正装要换几次衬衫,这种领子是用扣子系在衬衫上,每日更换数次。领子都是由宿舍的阿姨洗涤,用白面浆烫平直,所以要备几十条。至于家里故纸堆里埋藏的欧洲各国硬币,爸爸对黄油果酱的喜爱,对白色羊毛地毯的执着,对瓷器的爱好等等也一定都是来源于他这段求学经历。
后来得知,当年的国民政府为了筹建这支舰队,选才极其严格,不仅要以优异成绩通过文理科、英语考试和体检,还必须有两个校官以上级别的保证人或一家具有二十万美金以上资本的商家作保。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二十万美金不啻为天文数字,最终是爸爸的义父出面作保才使父亲的留学得以成行。这位被称作贺爹爹的义父官至国民党中执委,作为一个典型中国传统文人,他身上的刚直不阿和两袖清风深刻地影响了父亲一生。经历了文革之后,家中已经找不见贺爹爹的照片,只知道他有一个很有名的妹夫,叫李四光。
我猜想,爸爸年轻时一定有过在异邦和家乡之间的摇摆,可是黄油果酱终是抵不过三峡炊烟,茵茵英伦承让一江春水。其实,故国和异乡本无别,在通达的眼里,哪里都是故乡,哪里都不是故乡。如果爸爸当年选择留作康河柔波里的一条水草,他的人生一定会平稳幸福,可他却一次次地选择了崎岖路。
这支希望舰队驶向的本是一条充满梦想的归途,哪知故国山河已是东风漫卷,在大势面前所有梦想灰飞烟灭。舰队抵达香港,“重庆号”上的地下党成功地进行了起义,把这艘巡洋舰驶向了山东解放区,最终被国军的飞机炸沉于辽宁葫芦岛。爸爸所在的“灵甫号”驱逐舰上当然不乏中共地下党,爸爸在中学时就加入了共产党,入党介绍人是后来任新中国教育部长、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行政之父刘西尧。“灵甫号”的起义最后功亏一篑,爸爸返回武汉,在一所高校执起了教鞭。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也算是一个平和的结局,但是,那就不是爸爸的故事了。未几,朝鲜半岛上硝烟又起,爸爸竟然扔下教鞭,再次从戎加入了抗美援朝的洪流。走南闯北的他岂不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是一介儒雅书生的外表岂能掩盖住一颗血性男儿心!当爸爸再次披上戎装之际,恰是他刚刚新婚三天之时,而林姓的新娘也算是和中国军人有着不解之缘,因为她的堂兄,那位被称为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军事天才,刚刚麾驱着手下的百万虎狼之师横扫了大半个中国。
关于韩战的事情,爸爸同样只字不提,在一个偶遇的长谈,他的三兵团战友挥动着被削掉一个手指的手让我零星地窥见了场场血雨腥风。
我看见爸爸在雪地里押送着长长的美军俘虏队,如同一队绝望的蚂蚁行进在冰封的原野;
我看见爸爸和战友们在第五次战役中落入美军机械化部队的包围圈,子弹如同蝗虫般呼啸着划过夜空;
我看见被燃烧弹烧成一尺黑炭的志愿军烈士;
我看见鸭绿江补给线的夜色被美军的照明弹撕开,轰炸机腹下面翻涌着人头汇成的黑色怒涛;
我看见爸爸的战友在空袭警报中往防空洞跑慢了半步,脑浆溅洒在司令部桌子上包了一半的饺子上面。。。。。。
那些都是超出我想象的经历,有人说阅历是人生的财富,可是,那种在冰与血的炼狱中走过的经历是否会成为爸爸后半生的噩梦?他是怎样在以后的岁月中面对一盘饺子?也许,这正是他只字不提的原因,让心灵的某个角落独自收容黑暗。
在半个世纪后的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夜晚,我遇到一群参加战友聚会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韩战老兵,我们排在同一个队伍中等待着海鲜大餐,馋虫蠕动之际谈到韩战,我说我爸爸也参加过韩战,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在哪里?我盯着他们的眼睛说:“他在你们对面!”。沉默如同黑雾倏然间隔了我们,大概,他们也有脑浆爆裂的梦魇,也有失去战友的悲恸,在人性的战场上所有人都是输家。虽然火线不再,但我仍然能感觉到背后一团炽盛的火,那是父辈的勇气、血性、风骨和理想主义在熊熊燃烧。
从朝鲜归来,爸爸马不停蹄地奔赴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参加组建传奇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个神秘地存在了只有十七年,却奠定了如今中国军事院校江山的军事学院鼻祖。2017年,我回到出生长大的哈军工大院,威武的教学大楼还是儿时的模样。拜访哈军工纪念馆未果,后来堂哥发来照片,在纪念馆里保存的建院教员登记表上,爸爸的名字竟然排在第一位,那年他才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的爸爸已然两次披过戎装,两次进出国共阵营,服役过两个兵种,经历过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熏染,从英伦到朝鲜半岛,从烟雨江南到白山黑水,看过世界,经历过生死,可谓传奇经历,精彩人生!
时至1969年,中苏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为了保存中国军事科研和教学实力,林彪下达“一号命令”,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分拆内迁,一花分七枝,每一个系化为一所学院在南方开花结果。爸爸也再一次回归心爱的海军。
一切源于碧蓝的大海,一切终于无底的深蓝。
今天,是我家族的海军之日,一位前中国海军教官携家眷在英国朴茨茅斯皇家海军军港,在异邦的终点和故乡的起点,在天水苍茫之处,向两艘七十年前鸣笛启程的中国军舰致敬!向舰上一位风华正茂、壮志凌云的先人致敬!
爸爸,当你乘风破浪,可留意舷边浮起的一个迟到的送别?
爸爸,当你回首,穿透七十年的迷雾,你可看到岸上挥手的少年?
一帆风顺!圆满平安!
2018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