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了一列满员的夜班火车离开Varanasi,我拿到的是预留给外国人的最后一张3A卧铺票。
对面的铺位属于一对老嬉皮,女的来自西班牙,环佩长裙,快乐散漫,她叫X,举手投足颇具吉普赛人风范;男的叫I,来自澳大利亚,花白的络腮胡子浓密蓬勃,后脑上的银发梳成一个冲天辫,身着白色印度半长袍子,松松垮垮的灯笼裤,戴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活像流落风尘的印度版“马克思”,既有几分哲气,又不失仙风道骨。

列车即将启动时,一个瘦高的女郎跌跌撞撞地挤上了车,她拎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拉着一个航空旅行箱,身着短裙,一双玉腿修长笔直。走了一路,还是首次见到如此打扮的游客。
女郎坐到我旁边,羞涩有礼地微笑,蹦出几个貌似英文的词,我们面面相觑,无人能懂。
X机灵地用不同的语言试探,突然间,两人同做恍然大悟他乡遇故知惊喜交集状,立刻滔滔不绝。原来,这也是个西班牙女郎。
列车缓缓地启动,看着站台上人们纷纷挥起的手臂,我不舍之情顿起,由于时间关系,行色匆匆,意犹未尽,将来如有机会,定然再造访这神奇的古城。
车行不到五分钟--严格说,不到两分钟,猛听见左边一阵哭声传来,扭头一看,西班牙女郎把头靠在了X的肩膀上,正放声大哭,抽搐哽咽,愈哭愈烈;X一边用手抚摸着女郎的后背,一边给她哼唱一首舒缓的歌曲,好像母亲在安抚一个睡前的婴儿。
都道西班牙人热情洋溢,可是,这二人洋溢起来是如此戏剧化,情绪切换、角色变化竟不带丝毫的过渡和酝酿。
我和“马克思”相视一起耸耸肩,同时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两个字—“女人”。
女人,是男人理性天空里的云彩,云彩的无常使天空变得多彩;云彩的多变使天空无所适从。然而,无常和多变恰是云彩之魅力所在,天空为此追逐不疲,心甘情愿放弃理性而无悔。
放弃理性乃情爱之道,理性面对理性会更加理性,理性面对无常绝对更加无常,无理之后,端的是一片天舒云淡。
和H一样,这也是一段情殇,一个和她相爱四、五年的男人弃她而去,伤心之下,女郎跑来印度Vanarasi一个孤儿院做了一个月义工。由于完全不通英语,寸步难行,她没去过任何其他城市,计划直接回德里飞回西班牙。
夜渐深,我们三人毫无倦意,高谈阔论,旁边一对印度夫妇加入战团,于是,座厢里更加热闹,欢声笑语。
西班牙女郎缩在下铺的角落里,微笑地听着她听不懂的对话,面有倦容。要她把座位放下来睡觉,她摆手连连,目光里流露着眷恋:
“不!不!你们接着聊,我听着就行,千万别打扰了你们。这里的气氛太好了,像个大家庭。”
我把塞在登山包侧面的薄睡袋掏出来扔过去,她盖上,卷缩在角落里睡去,面上犹带着微笑。
这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善良姑娘,流露出来的真诚宛若孩童。
世上有一种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对世界抱着美好的企盼,任何坎坷都摧毁不了心性里的纯真,可是,易受伤者往往是孩子,可敬、可赞又时常可怜,因此人间好人多坎,红颜命薄。

清晨,火车到达目的地Agra堡。不知为什么大家一致推举我作领队,于是背起包,告诉三人不要理会纠缠的小贩,讲价的事由我负责。
先要安顿语言不通的女郎,以她那副模样走在印度大街上,明摆着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她乘当晚的夜车去德里。
我背了包走在前面,其他三人背着大包小裹排成纵队跟在后面;我们四人一起对着围上来的掮客们把头摇成波浪鼓状,目不斜视地挤出车站。
在两百米外给女郎找了家客栈,给她指了不远处的古堡,告诉她坐突突去泰姬陵的价钱。我们一起劝说她定要去看看印度的国宝,否则不远万里来一趟印度只为人民服务实在太亏。
女郎万分感谢地和我们告别,目光里闪动着几分纯真,几许无助。
在转盘路口处拦下一辆突突,司机报出40卢比的实价,看来在热门旅游区突突司机们的策略不约而同地由明宰明骗转入暗渡陈仓。
车到客栈聚集区,付款下车,还未等转过身,那突突一溜烟地开走,正在奇怪司机为何不跟着我们,猛想起好像看见“马克思”掏过钱包,于是问他,果然,他说付了钱给司机。
“为什么?我已经给过了,你付了多少?”我不解。
“我付了我们俩人的,共80卢比,不是每人40么?”
“什么?说好是40包车呀?怪不得那司机跑得那么快!难道你们在印度旅行一直都是按人头付车费?”
“马克思”喃喃地连声道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目光里尽是谦卑之色。这副尊荣和他的哲人形象实在不符,他走在大街上,长髯飘飘,气宇轩昂,许多印度人向他鞠躬敬礼,尊称他为“巴巴吉”,意思是修行的圣者。
连看了几家客栈都不甚满意,我立在街头埋头研究从《孤独星球》里撕下的小地图,回头时不见两个老嬉皮,原来他们被人拉进路旁的小店,正作鱼肉,于是拉他们出来,摆出领队的架势告诉他们不要掉队。
看到“马克思”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树种子做成的手链,问他多少钱买的,他说270卢比,我又吃一惊:
“啊?这样的手链在Varanasi开价50卢比我都没买。”
其实,我没买的真正原因是看到了手链的制作过程--那是被一根夹在黢黑的脚趾缝里的线串制而成。
“唉!我真的是不善于理财,经常被宰。”
“马克思”老实巴交地说,花白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又是一脸歉意,像是一个没交作业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突然间,他的表情换成果断:
“Felix,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爸爸,你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全听你的。”
“对!对!Felix 是爸爸,Hello! 爸爸!”
X欢声附和,双手扬起,足下跳起吉普赛舞蹈。
就这样,我在印度街头莫名其妙地捡到了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120岁的银发小孩。
我作头雁在前面走,我的一双儿女紧紧相随,载歌载舞;银髯飘飘的“儿子”扭着屁股,放声高歌;满面沧桑的“女儿”娇声婉转,舞步曼妙。
旅途上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和放飞的心同行,头雁从两个沉重行囊之间微笑地抬望眼:
红日迢迢、乾坤正朗。

找到客栈安顿下来,已是中午时分,客栈房费400卢比,合八美金,算是合理,站在顶层餐厅处可以看到泰姬陵白色的大理石圆拱,据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滴泪珠。
我的两个“孩子” 坚持要饭后同去泰姬陵,可我实在是怕了这两个活力四射的老顽童。摄影需要平静的情绪,尤其在面对具有超级强大气场如泰姬陵者。而且,从日出的方向上看,最好的光线角度已经过去。
于是,我一人搭了公共汽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胜利之城”。
世界上凡是被称为首都的地方无不深虑远议,至纤至细,但“胜利之城”可能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五百多年前,这座城市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曾是莫卧儿王朝的首都,当时的阿克巴大帝为了庆祝某位先知关于他有子嗣的预言成真,高兴之余下令在此地建造一座辉煌的王宫,十六年后新都建成,大帝高高兴兴地带着整个朝廷搬进去,乔迁之喜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就发现此地严重缺水,苦不堪言,只好在使用了仅仅十五年后弃都,给后人空余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化遗产。
由此可见此位大帝绝非逻辑严谨之人,倒不乏天马行空的热情和冲动,是块做艺术家的料。据史实,此公还相当会打仗,一生戎马倥偬,功勋无数。
宫殿由赭红色的砂岩建成,方正整齐,经纬有度,从整体上看,有点类似故宫的格局,庭院深深,错落有致,但气势上却相去甚远。
治国需要心胸和气势,国家愈大,驾驭起来所需的心气就愈大,欧洲小公国国王住的是精巧的城堡;莫卧儿大帝住的是堂皇的宫殿;而我天朝帝王的皇宫无论其森严伟岸、富丽宏大都无出其右者;巍峨夺人之势冠绝全球。
大抵统治小国者目光止于国界,驾驭大国者心气纵横无疆,无怪乎他们自称为“天子”--这个读起来温润的名词背后是一种目无他邦、藐视天下的帝国霸气。
豪气断非出自弹丸之地;韬略绝非生自狭隘之心。

红石宫殿保存得相当完好,屋檐斗拱仍然雕刻精美,轮廓清晰。抬眼处,满目红墙红瓦,沉沉甸甸透着历史的厚重感。
空旷冷漠的宫殿里游人稀少,忙碌的倒是天空中结对而飞的鸽子,咕鸣破空,穿梭追逐,在红墙上落下倏尔而逝的道道黑影,像是抽在墙上的道道皮鞭,鞭痕所至,丝丝寂寥炸开,弥漫无声。
鸟影穿梭,似岁月般杳然无痕。五百年,弹指一挥间,这些鸟儿的祖先定然也曾在莫卧儿大帝的头上掠过;在弄臣的耳畔欢鸣。一代代,它们俯瞰着人寰巨变;一辈辈,它们翱翔在同一片蓝天。
我站在烈日炎炎的后宫庭院,把相机架到额头上,静候着鸟儿们飞到取景器里的最佳位置。它们见证了不朽的历史,我的相机可以让它们同样不朽地永远飞翔在人类虚拟世界的某片天空。
鸟儿的翅膀划破时间、划穿岁月;羽翅下,容颜不驻、春秋似水。
四十多分钟过去,手臂发麻,皮肤通红,但心里畅快斐然,像是喝了二两纯酿,飘然微醺。
在一个红石雕成的亭子里,看到了类似中国斗拱结构的石柱,沉重的石雕屋顶被一块块长条形的巨大石条叠叠托起,层层递下,视觉上极其精美有序,看起来坚不可摧。

曾看了不少其他文明的遗迹,最感慨的是能够历经人世沧桑遗留下来的大多为石头建筑。岩石,这种自然之物,不仅能经历时光的研磨而不坏,更能经历人间的浩劫而幸存。在没有炸药的时代,朝代更迭、宗教变迁并不能毁掉巨大巍峨的石制宫殿,比如埃及的卡纳斯神庙,比如雅典的帕特农殿堂。
相比之下,中国历代建筑绝大多数为土木所建,即使不消失于岁月天灾,也难逃战火蚁虫之祸。遥想阿房宫三月不息之火海、葬身于八国联军之圆明园,又岂能不扼腕痛惜。
文化的进程有如婴儿的成长,可爱之处月月不同,惊喜之处岁岁皆异,妙处不可复制、童真无法回头。因此,楚歌余音不袅,唐诗妙韵难寻;想那在火海中灰飞烟灭的文化珍宝,该有多少天才之作!
在日落前金灿灿的暖光里离开了胜利之城,回到城里时天色如墨。
街巷里灯火通明,游客接踵,由于最近一直行走在著名的旅游城市,生活条件明显改善,甚至可以偷偷喝到不列在菜单上的啤酒。
找了一家楼顶餐厅坐下,平房顶上拉着一根电线,几只微弱的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地面上尘土扑扑,条条砖头砌成的坎儿像条条绊马索横在饭桌之下。老板前来客气地问好,点上了一只细细的红烛。
黑色的凉气自夜空中伴着星光泻下,我拉起衣服上的帽子,卷上一支烟,感受着烟草的芳香,品着酒杯里久违的苦涩清凉,看着楼下小巷子里灯红酒绿,人影攒动,突然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旅行,而是在旅游。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丝孤独无声地在酒杯里浮动,冰凉地在胃里翻涌。

饭后,找了个网吧给家人报平安。在前段旅途中,写回去的email都是只言片语,结果被我那文采极佳的姐姐斥为“糊弄”,从此只好打起精神,谨慎行文。
网吧里空气龌龊,拥挤不堪。我左手边坐了一对韩国情侣;右手边一字排开坐着三个英格兰姑娘,正在“声乐”视频。
语言是情绪和美感的载体,仅以语音语调而论,法国男人的音调最悦耳,一张嘴,就飞出一团浪漫,所向披靡;而女孩语调最动听的当属英格兰音,顿挫之间,宛若音乐,洋溢着无比的性感,我几乎无法抗拒。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着字,一边竖着耳朵欣赏着美妙的女声三重奏:
一个姑娘在跟父母撒娇,浓浓的鼻音绕梁三日;远隔重洋的是一对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鬓发始花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抱着个暗红色的枕头;妈妈抱着只白色的小狗,两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靠门口坐着的女孩说起话来如同扫机关枪,她用性感无比的英格兰腔跨了地球对她的男朋友说:
“你要是脱衣服我就脱。。。。。。”

第二天清晨,起了个大早去看日出中的泰姬陵,心中并未寄奢望。盛名笼罩之物大多媚俗;动人心弦之气常寄于市井,且一直以来,猎奇都并非我摄影兴趣所在。
弯弯曲曲的小巷里路灯尚明,在黎明的微雾里发出一团团暖光,像是悬挂在树梢上团团黄色的棉花球。几头高大的骆驼慢悠悠地徜徉在巷子里,时而交颈相摩,喃喃低鸣。
穿过层层安检和长长的等待队伍,拐进一座门楼,抬起头,泰姬陵赫然见在前方,瞬间,像是被摄了魂魄,我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
初升的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脸,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一缕缕金光像一支支金色的利箭把淡雾射成千疮百孔的筛子;穿筛而过,万道金光齐射在端坐于蒸腾雾气里的那滴白色泪珠上。
那泪珠不似传说中的雪白,朝阳给它镀上了一层灵动隐约的淡金色,亚穆纳河水翻起一片青灰色水雾,蒙蒙地漂浮在身后;它端坐在一片青白色的绰约之中,妖娆中带着庄严,肃穆里带着浪漫,大气灵秀,不可方物。
印度的古迹大多都有相当强的气场,它们挟着历史的荣光、带着智慧的余香,似是孤芳自赏的生物体,低语着往昔的辉煌。然而泰姬陵所拥有的却远远不仅是这些,它是另一层境界的艺术品。它披着历史加身的华袍,更含着一股精气,从岁月深处飘来,游离不散,直慑人魂魄。
这是一座从任何角度、在任何光线里看都异常美丽的建筑物。它的美,一如很多妖魅之物,在于统一了水火不容的极端,比如:矛和盾、刚与柔、阴和阳。。。。。。
陵墓的底座线条阳刚,稳重巍峨;顶部曲线柔美,轻灵欲飞。柔美和方正交织缠绕,蔓延开去,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
陵墓通体雪白,间或有黑色大理石镶嵌的铭文游走在娇肤似的白色大理石上,门侧的墙壁上用彩色宝石镶拼出精美的花饰。
泰姬陵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气质,同时具有女性的娇媚和雄性的压迫感、模糊的似曾相识和清晰的现实感;它迷人而难喻,近在咫尺而又远不可及。

赤脚走在冰凉的白色大理石基台上,雾气漫天,四体微寒。一股令人敬畏之气从脚底、从天空、从四面八方渗入百骸,浸入细胞,融入灵魂,无所遁形。
那是浪漫,无可救药的浪漫。
泰姬是近400年前莫卧儿国王沙贾汗最宠爱的第三位妻子,在给他生第十四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前她对国王说:
“如果你爱我,就给我造一座举世无双的陵墓。”
泰姬死后,沙贾汗痛不欲生,倾帝国之力花了22年时间修建了泰姬陵。民间传说当泰姬陵建好后,国王下令把建造泰姬陵的两万名工匠的手全部剁掉,使泰姬陵成为绝响。另一个传说是,国王计划在亚穆纳河对岸用黑色大理石为自己造一座镜像泰姬陵,与爱人永恒厮守。
黑白泪水,隔了阴阳,亘古流淌;世代情人,跨了河水,永世凝望。
虽然史学家对这两个传说都持否定态度, 但是我觉得后一个说法应该有考古依据,因为整个泰姬陵是个极其和谐平衡的结构,处处是完美的对称,堪称视觉上的音乐,但唯一一处视觉上的跳跃之处,就是棺椁的位置。 在陵墓中有两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雪白大理石棺椁,较小的属于泰姬,处在整个陵墓的中轴线上,和整个建筑群完美地对称平衡,而旁边较大的为沙贾汗的棺椁,十分不协调地挤在侧面,明显地让人感觉并非国王的初衷。
沙贾汗在泰姬陵造好后不久就被儿子篡位,软禁在河对岸的阿格拉堡,每日从窗口遥望泰姬陵垂泪,直到八年后去世,被葬在泰姬旁边。
以文明的进程来看,泰姬陵这种建筑已经绝后。我们生活在一个紧密相连的生态圈里,稳健地向集体意识融合的同化方向发展。为一己之情,倾国家之力已经不可能,即使有人富可敌国。
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教精读的裴老师给我们那些小毛孩儿出了一个命题:
“什么是文学作品里永恒的主题?”
我们面面相觑,哪里答得出来。风华正茂的老师笔直地站在讲台上,目光通亮,一字一顿地揭出谜底:
“爱与死!”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用毕生的时间追逐爱情、避讳死亡;在无可奈何里,我们黯然接受宿命的结局、感情的无常。
我们是一群天真的孩童,在一列没有终点的火车上追逐窗外飞舞的蝴蝶,直至到站,列车远去,蝴蝶无踪。
泰姬陵和它凄美的故事把“爱与死”如此完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圆润精致、甘苦怡人,如一道人生的大宴,像一出永不谢幕的正剧。
我们都想揭开谜底,我们则必将失败。
这就是泰姬陵摄人魂魄的秘密,它用一幅音乐般和谐的完美结构;用一滴洁白如雪的石头泪珠,昭示了一个简单的残酷事实,如同那张雪白羊皮下面灰色的狼。
带着飘渺的情绪步出泰姬陵,回到客栈退房,向前台问起两个老顽童,经理一脸不高兴:
“巴巴吉一早就走了,昨晚还跟我们吵了一架,说热水有问题,半夜要换房间。”
我幸灾乐祸地暗笑:“你以为伺候老小孩儿容易么?”
搭了辆突突来到火车站,寄存了大登山包,然后背着沉重的摄影包步行到阿格拉堡。这是在泰姬陵的光环下黯然失色的另一处世界文化遗产--沙贾汗的堡垒和宫殿。
阿格拉堡同样为红色沙石垒成,庭院幽深,重重叠叠,不失为出色的古建筑群。但人们蜂拥去看的却都是那个老国王遥望泰姬陵的窗口,看来情种人人爱,更何况人家的故事是用生命写的。
泰姬陵业已不朽,成为千古绝唱;爱情故事还在继续,直至地老天荒。

晚上搭八点半的夜车去印度之行的最后一站--Jaipur。落日后无处可去,吃了点饼干加啤酒,早早来到火车站,一看候车室的昭示牌,不禁气馁:
“12307号火车将晚点五个小时。”
印度的火车如果准点,必为奇迹,此乃在印度旅行必须接受和习惯之事实。
长夜漫漫,自从iPhone被偷之后,这样独行的等待时间非常难打发,没有许巍、没有书,只好拿出撕成一页页的《孤独星球》来看。
我出发前就没做攻略,到了印度之后或者结伴而行,或者从逆行的背包客处获得了大量信息,因此那本网友赠送的砖头厚的《孤独星球》没翻过几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印度之行的尾声,我竟在百无聊赖之中用五个小时通读研究一个城市,连每个商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放过,反复细看了几遍,以破解其区号规律。
LP对Jaipur的介绍异常详细,因为Jaipur 是罗加斯坦邦的首府,有购物天堂之称。它甚至给出了一条3.5公里长的步行购物环线,告诉读者从哪里右转进入首饰市场,再从哪里左转进入布料市场,非常之婆婆妈妈,让我十分怀疑这部分文字出自酷爱血拼的女性之手。
五个小时后,冲出候车室,来到臭气熏天的站台上左右翘望。夜色中的车站空空如也,火车无踪,唯有月台上悬挂的红色LED电子钟慢腾腾地、催眠似地跳着。细看之下,那些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竟还不同,分别相差了几分钟。
都道印度是软件大国,为何分布在数个月台上的十几个小小的电子钟都不联网,难道要架起云梯爬上去调整时间不成?
问了旁边的人,说火车将晚点六个小时。再到大厅一看,更晕!大厅里电子昭示牌上不仅显示的列车到站时间和候车室里牌子上的不一样,连车号都不同,省略了前面一位数,怪不得广播里总听不到我的车号,原来也是省略了一位数。
印度是个有条不紊地混乱着的社会,在乱七八糟地有序前行。面对这些不可思议的矛盾之处,外来之人唯有叹服。
夜已深,寒气起,我穿上所有的衣服,仍感寒气逼人,于是把洗脸毛巾、浴巾都拿出来盖在身上,迷迷糊糊地缩在冰冷的铁凳子上打盹,隐隐约约间听到广播里不急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号超级快车(Super Fast Train)将晚点七个小时!”
“这是冷笑话么?”我真的是笑不出来。
“很抱歉地通知,2307号超级快车将晚点八个小时!”
“超级快车?真TMD油墨!”
“很抱歉地通知,2307号超级快车将晚点九个小时!”
“唉!当强奸不可避免,也只好权当享受了。”
此时是清晨五点多钟,我已经在车站等候了十几个小时,那辆超级牛车还是无影无踪。接着听到广播又在不紧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号超级快车将晚点十个小时!”
“靠!这哪里是等车?这分明是在冲击吉尼斯世界耐心比赛纪录!”
我动了真火,照这样拖下去,后面的一天就交代了。于是冒险把大登山包扔在候车室,冲进调度室,义正词严地宣泄了一番。调度也无奈,把我支进站长室,说要站长签字;我找到站长,站长把我支回调度室,说要调度签字。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有人给签了个我也不明白干什么的字,写了个看不懂的条子,到预订窗口,递进去,原来那字条是授权全额退票的,否则开车前几个小时退票只能拿回票价几分之一,还给我改了一张正停在三号月台的火车的车票。卧铺是不用想了,就是一不对号的硬座票,即站票。
这时距那火车开车时间只有三分钟,售票员对我喊:
“快跑!”
我飞似地跑回候车室,答应帮我看包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好在登山包还忠实地立在墙边。
飞快地甩包上肩、飞速地锁扣、飞奔上天桥、飞翔下天桥,飞扑三号月台,一头窜进一节车厢,扑通一声坐下,只觉得眼冒金星,喉咙冒火,全身冒汗,多年没玩过百米冲刺,估计这回是定然破了保持N年的个人最好成绩。
颤巍巍地掏出包侧面的水瓶,抿了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旁边的人这车是否去Jaipur,那人摇摇头,脖子晃来晃去;抓住另一个人问,那人又摇摇头;遥问站台上的一个人,那人也是摇摇头,我这才放下心,坐下专心大口喘气。
在印度必须习惯的另一件事是印度人的摇头。摇起波浪鼓,配上黑白分明的美丽大眼睛,印度人尊荣不敛、喜感四射。

就这样,又经过六个小时,终于抵达Jaipur。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共费时二十多个小时,足够国际航班在我两个家乡之间的太平洋上飞一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