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了通宵的local bus 前往更北方的Manali。这是一段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山路旅程,事后证明是整个印度之行中最艰苦难熬之旅,我和蓝妹妹都非常庆幸因了彼此为伴始得以坚持下来。
一上车,我们先抢占司机后面的黄金位置,那里的空间比较大,可以放下两个登山包而不至于多占一个座位,而且腿也能稍微伸开。
很快,车里就挤满了人,肩膀上开始承接人体重量。公车在盘山路上左摇右摆,车上的人就跟着东倒西歪,被甩来甩去,肩上的重量就愈发沉重。北方的印度天气已经非常寒冷,尤其是在山区的夜里,寒气逼人。关闭的车窗挡不住飞扬的灰尘和异味,我只好摘下帽子捂住口鼻,不一会儿就手臂酸痛。
蓝妹妹依旧用大头巾裹住自己,大概是看到了我左右开弓,一只手找地方支撑自己,另一只手捂着鼻子,而且不停地换手,就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递给我,解放了一只手后感觉立刻好多了。我此次印度之行唯一忘记带的东西是百搭头巾,在印度旅行,它绝对是必需品。
凌晨四点,汽车到站,经过一夜无眠和颠簸之苦,困乏到了极点。
哆哆嗦嗦地下了车,前后两个大包挡不住刺骨的寒气,那个纸口罩倒成了御寒的利器。露天车站上黑乎乎地没几个人,往日如黄蜂般的突突司机一个都不见,况且这也不是投宿的时辰。绕了一圈,我跟蓝妹妹说:
“看来我们只能露宿街头了,不知道能不能跟司机商量一下让我们在车里待到天亮?”
话音未落,蓝妹妹眼睛在夜色里一亮:“我去说!” 转身跑上了公车,和司机,售票员连比划带说起来。那售票员明显不同意,三个人你来我往、叽里哇啦地好不热闹。
蓝妹妹的英文不算很好,坦率地说,不好,用她自己的话说,很烂,但这并不影响她行走江湖。很快地,她说服了售票员,向车下的我招招手,于是我背着两个大包闪亮登场。
缩在座椅上不知道迷糊了多久,被蓝妹妹推醒:
“别睡了,我们看日出去。”
天已放亮,没走几步就被客栈拉客的掮客围起来,每人手里举着一张名片。在我去趟厕所回来短短的时间里,蓝妹妹已经用她的蓝式英语击退了所有人,还忽悠其中一个掮客热情地给我们叫来了突突,替我们讲好了价,推荐了另一家客栈。
能力意味着责任。由于蓝妹妹走江湖的能力出众,自然担负起了我们双人旅行大队的导游工作、领导工作、外交工作、跑腿工作、讨价还价工作。。。。。。我则尽心尽力地负责不掉队工作。两人合作甚欢。
走在略有些泥泞的小路上,初升的朝阳给远处的雪山戴上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天空像是平静的碧海,无一丝波浪,空气清新得醉人。
这是崇山峻岭中一个雪山脚下的小镇,青石铺路,溪水暗流,星罗棋布的白墙红瓦掩藏在绿树和柴禾堆中。牛在鸣、狗在跑,炊烟袅袅。
安顿好行囊,我们去找东西吃。
街角处两个男人在给两只牦牛洗澡,其中一只通体雪白,煞是好看,男人指着白牦牛说了一个印度词,蓝妹妹说那是女孩子的意思。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悦耳至极的童声。循声而去,路基下是一栋不大的平房,半开放式的庭廊里坐了几十个身穿红色毛衣的小学生,在齐齐地背书。
“哎呀!他们是在修行!” 蓝妹妹的声音有点激动。
细看下,果然,那些五、六岁的孩子们盘腿而坐,双手合在胸前,低头阖目,童声童气地以一种诗歌般的韵律高声吟诵。
这清脆嘹亮的童声琅琅回荡在晨雾未散的空谷;抑扬顿挫在皑皑雪山下的树梢,直听得人心旌荡漾。
我走下去,蹲在孩子们的后面开始飞速地按快门。
这是一切元素都聚集的时刻:完美的光线、完美的时机、完美的大自然、完美的孩童、完美的精神传承。。。。。。孩子永远是文明的希望。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就是文明和希望的反义了。女老师把一个小女孩叫到前面去背书,那女孩有点胆怯,低着头、手把着衣角,低声低气。老师开始高声训斥,然后竟然扬手用力抽那小女孩耳光,一下一下,一边抽一边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人怎么可以如此为人师表?她每抽个耳光我的心都抽搐一下,有一刻,我甚至想冲上去制止她。
飞快地逃回来,蓝妹妹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十分气愤:
“她怎么可以这样!那个小姑娘本来就有点害怕,当着全班同学面这样打她会让她再也抬不起头的。”
那些耳光毁掉了我们所有的好心情,我们默默地往回走,默默地找了一个露天小店坐下,默默不语。
过了许久,蓝妹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语调说:
“我想,我还是不够勇敢。”
她的神情像是在梦游,我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
“蓝妹妹,你已经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人了。最难的事情是挑战自己,你放弃了舒服,辞了职一个人跑出来周游世界,吃那么多苦,这是最勇敢的事情,放弃是最难的。”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和这个女孩儿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懦夫。
抬起头,天上有几十只山鹰在悠悠然盘旋,它们分了两圈儿,一些在内圈逆时针翱翔,一些在外圈顺时针盘旋,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太极挂在蓝天之上。
我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眠了一般有点迷糊,对坐无语,时间不再流淌。
“这里一点都不象印度。。。。。。我们是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稀里糊涂地问。
“嗯。。。。。。” 蓝妹妹想了半晌,“我要去最北方的列城,这是必经之路,不过天这么冷,不能再往北走了,那里肯定下雪了。。。。。。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拼命回想做过的那一点点攻略。
“哦,有两个原因,第一,这里有个近万名嬉皮士的大聚会;第二,这里出产世界闻名的Manali Charas。所以我要来看看。”
“你肯定是记错了,那个聚会在西南边的沙漠边儿上,而且时间也过了。” 蓝妹妹的攻略向来无懈可击。
“是吗,那就算了,这儿也不错。”
“Charas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就别问了。你觉不觉得这里像云南?”
“像香格里拉。为什么最近总有东西让我想到国内?也许该回去看看了。” 蓝妹妹的声音又开始飘渺。
“在西藏的时候,每到七月,我都上山去采雪莲花,那时候满山遍野的花儿,美极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莲花,但从蓝妹妹的话里我看到了它,还有蓝天、白云、骄阳和雪山。
“你在西藏是旅行还是工作?” 对我来说蓝妹妹仍然充满了神秘。
“我在一个很大的国营单位工作,待遇很好,天气一冷就带薪放假,一放几个月,天气转暖再回西藏上班。”
“哇!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的工作?”
“工作是很好,但我必须离开,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好像我干过的所有的工作都没有超过两年的,最后都是辞职出来了。”
“都是被炒鱿鱼的吧?”
“胡说!我每次走大家都盛情挽留,哎!可我必须走。” 她说得有点惋惜。
这我倒是相信,人的素质于经验者是很容易辨识出来的。蓝妹妹在职场上定是把好手,虽然不一定是独当一面的先锋,但一定是后台的主力,一面可以用重锤敲的响鼓。不过归根到底,蓝妹妹是属于路上的,她血管里流着吉普赛人的血。
“在西藏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尼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山洞里修行。我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去看她,给她背去些蔬菜、水果、米,要爬几个小时的山,晚上就住山洞里,她非要我睡她的床,醒来时发现她自己睡在地上。”
蓝妹妹飘渺的声音令我眼前展现出了一幅幅图片,连在一起形成一段动态的画面,中间闪烁着一幅景象--一个被烟熏黑了的小山洞,一个昏暗的烛灯在灶台上跳动着金色的光芒,灯下有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在念经,旁边是一张草席铺的床,角落里是一眼清泉,那是多年前我去九华山时看到的一幅情景,时至今日,甘甜的泉水依旧清冽于唇齿;和尚勾曲的侧影清晰犹在眼前。
“灵山开九华”,九华山是所有名山中最具灵气和最适合修行的道场。绿野丛中星罗棋布的修行房和随处可见的修行洞天然有别于那些辉煌耀目的庙宇。真正的修行不需要视觉上的震撼,心有所持哪里都是道场。
“现在,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蓝妹妹自言自语。
我看着蓝妹妹,心中有些嫉妒:小样儿的,还住过山洞!天下灵气几分,被你占去何多?
小店里供应新鲜的山羊奶和像蒸饺一样称之为“馍馍” 的东西,里面是羊肉馅,非常鲜美。
一杯羊奶和几个馍馍下肚,胃里又是翻江倒海,于是飞似的跑回客栈如厕。
我向来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虽然不是强壮如牛,但很平衡,适应力很强,所以出门前并没有在意。来印度之后一路走,一路病,都是由食物而起,但引起的连锁反应却不仅仅限于胃。
傍晚时分,蓝妹妹来敲门,看到我一付病夫样子,问怎么了。告诉她我的症状是牙龈发炎,浑身发冷,四肢虚弱,胃里翻腾,头晕脑胀,万念俱灰。
蓝妹妹给我拿来了一小瓶牛黄解毒片,说她听到山寨里有音乐声传来,应该是婚礼,建议去看看。
“你知道么?人家说来印度必干的三件事之一就是参加一次婚礼。印度人的婚礼很热闹,要闹三天,我一直想看看都没有碰到过,今天真巧。”
我翻出冲锋衣,带上两卷Ilford 400,和蓝妹妹一起向山上走去。
天空飘着雨丝,雪山消隐在乌云背后踪影不见,一层蓝色的朦胧悬浮在山谷里,墨色的苔衣在山石上闪烁着冷光,时有几声鸟鸣倏尔划过,给湿润冰寒中添加了几许寂寥。
深秋如水。
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一个庭院,霎那,空气中的蓝调淹没在各色斑斓里,那是帷帐上的火红,首饰上的金黄,衣裙上的雪白,眼目中的流盼。空气中喜庆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汇合成一波波声浪,从四面八方敲打着鼓膜。院子里、阁楼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水泄不通,院子的一角有几十个人围着一个乐队在转圈,高歌曼舞。
庭院中央设了一个帐篷,盘坐了一群长老,中间端坐着一对新人,新娘环佩叮当,掩不住的幸福和拘谨;新郎包头佩刀,因紧张而略显僵硬。这是一对漂亮的人,今晚,他们的生活转入金秋,他们青涩的美丽点亮了世外桃源。
也许是地处高山的缘故,Manali一带的男人有着天赐的硬朗的面部线条,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坚毅,帅哥相当密集,大都带着山野的粗旷。相比之下,女人们的身材都如松树般挺拔,略显柔美不足。Manali人的容貌并非典型的印度人,有点北方阿富汗人的特征。
在我动身之前,一位曾经来过印度的朋友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在印度绝对找不到‘艳遇’ ”,可是我想回答她的是我从印度带回了满满200G的“艳遇”,随便拎出一个就可以砸趴下好莱坞。
天色迅速地黑下来,院子里的喧闹变成了灯光下可视的腾腾热气,山民把这个院落搅成了一个活力四射的漩涡,洋洋喜气携着声光散发在阴冷的夜空里、盘旋在寂静的山寨上,更多的人被吸纳进院子来。
很快地,M6上的曝光组合降到了1/4秒和1。4光圈的手持极限以下,我不得不跑回客栈拿来了5DII。遍寻蓝妹妹不见,原来她混在了跳舞的人群里跳得正欢。
“快下来跳,这舞很简单,跟着转就行了。” 蓝妹妹的语气里也是热气腾腾,手臂扬在空中。
“你难道不知道摄影师都是旁观者么?” 我边说边手上不停。
摄影师不仅仅是旁观者,还是一群恋旧的人,我们忙不迭地把世界印到底片上,是否是因为我们害怕遗忘?是否是企图挽留住旧日的好时光?或者,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一个更真实的自己,让自己看到灵魂角落里的荒茫?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把世界印在心里,成为自己的食粮,在孤独的时候拿出来反刍,消化成自己的特质,然后两手空空地走向彼岸。
跟随了山民们去高处广场上的一个大棚,角落里是几口硕大的铜锅,不用说,里面熬着黄色的印度糊糊。山民们纷纷落座在长条桌前,有人开始分发和金庙里一模一样的不锈钢盘子,鼎沸的人声转移到了食堂。
蓝妹妹跃跃欲试地想去蹭饭,我一见到那盘子就心惊、一闻到那糊糊就犯呕,哪里还敢试?连哄带劝地把她拉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蓝妹妹依旧兴致勃勃地谈论吃的事情,她说本地产一种冷水高山鱼,烤起来非常香,她的描述让我十分肯定那是一种虹鳟鱼,当年在长城脚下的老乡家品尝过,烤起来的确非常好吃。她说曾经有一位日本作家写了本以Manali为背景的书,书中有描述,这本书存在她的手机里,可以传给我读。
正说间,前面踉踉跄跄地走来一人,摇摇晃晃地停在我们面前,弓腰行了一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礼,口齿不清地说了声“Namaste”,我们同声用印度话回敬。
这是一个白人,披头散发,目光涣散,披着一个大羊毛围巾。这个时节是Manali的旅游淡季,山寨里已经很少有游客的身影,客栈大部分是空的。
骑士伸手拉开路边小屋的一扇门,请我们进去,原来这是一家酒吧餐厅。
一进门,一股熟识的感觉扑面而来,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仿佛又置身于Burning Man的中央大帐。餐厅里灯光昏暗,窗前是一圈沙发,前面有一个烟囱通到房顶的小炉子,水壶在上面冒着热气,几个当地人围着炉子在烤火抽烟斗。 四周的墙上绘满了各种水彩画,色彩艳丽,风格诡异,想象汪洋恣意,走的全是地下路线,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一股灵动的妖气。
传说Manali是嬉皮士的聚集地,这回终于找到接头据点了。
老板迎上来,请我们落座在炉前喝茶。那几个当地人传过烟斗,我抽了一口,果然是味道极佳的大麻,温和清淡,圆润悠长。
我们聊起各自的旅程,那骑士来自巴西,是个吉他手,常住于此,自称去过中国的几个城市开过演唱会,虽然我十分怀疑他在迷离状态下所说东西的真实性,但他身上的艺术气息是明晰无疑的。
蓝妹妹坐了会儿就告辞走了。老板拉着我开始介绍墙上的每一幅画的来历。
“这幅是一个澳大利亚人两天前画的,他刚走。“
老板是一个气场强大的人,皮肤棕黑,似是来自印度南方。他穿着土里土气,但目中有精芒,英文里随处夹杂着F***词。他的身上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那是一种商人的精明, 好像时刻在打量人,把人放到天枰上掂量;但同时也放射着艺术家的放荡不羁和真诚的好客与直率。他的举手投足都流露着一种自信和掌控,这是他的天地,他是这里的王。
“这幅是两个日本姑娘画的,那两个姑娘。。。。。。真的是非常疯狂。。。。。。” 他说的时候带着一种陷阱式的目光。
以我相当敏感的雷达,一时间竟然对他莫辨雌雄。
老板说那一圈沙发可供睡觉,一晚五十卢比。一句话又让我回到沙漠里中央大帐,记得某年某夜醉卧在大帐的沙发上,醒来时浑身盖满尘沙。
我答应他下次背着小包再来的时候一定睡他的沙发,我喜欢睁眼的时候有惊喜。
入夜,与众人告辞出来,雨已停,星漫天。
在客栈附近竟然用iPhone检测到一个wifi信号,于是上网,看到了一封妹妹转来的一个杂志的约稿信。
站在星光下给编辑回了封信,告诉她大山里的夜,真冷。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听到门外一阵丁丁冬冬的声音。打开门,看到蓝妹妹正蹲在她的房门口用一个小工具钳在砸一堆坚果。
客栈的走廊是开放式的,楼梯口放着几张藤椅和茶几,正对着一片枝繁叶茂的苹果林。山谷是蓝色的,初阳是金色的,雪山是白色的,空气新鲜得有点醉人,又是一个发呆的好地方。
“这里的核桃、杏核才35卢比一公斤,太便宜了。我最喜欢吃果仁了。” 蓝妹妹的神情里经常会露出一种童真--一种最美的东西。
“你知道那些杏核是怎么来的么?” 我一边对着山谷伸懒腰一边说,
“那都是印度人吃完了杏之后从嘴巴里吐出来,晒干之后拿出来卖的。”
蓝妹妹的表情立刻僵住,眼光有点发直。
“不会吧?真的假的?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必须承认,我更喜欢这种表情,它比童真更动人、更美丽,绽放在暖暖的朝阳里,绝对是一颗开心果。
“我怎么会骗你?不信你找个印度人去问问。”
“不对,肯定不是的!你是个坏人!” 孩子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
“你为什么不找老板借个锤子砸,这多慢呀?”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
蓝妹妹咚咚咚地跑下楼梯,跑了半截又咚咚咚地跑了上来:
“你告诉我一下‘锤子’的英文怎么说。”
“什么?”
为什么这个女孩总让我吃惊?
“你一个人在国外蹓跶了快一年,你不知道‘锤子’的英文怎么说?”
“那怎么着?我告诉你,能走多远和英文程度没有关系。” 我又看到了那个坚毅、自信的蓝妹妹。
其实不用她说,作为语言专业的学生和第一代移民,我曾经看到过太多的人、太多的时候人们把英文程度作为挡箭牌。能走多远,实际上,只关乎于信心和意志力,一如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我拿出相机包开始就着阳光擦拭机身镜头,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过了一小会儿,蓝妹妹拎着个hammer 上来,蹲在地下又开始砸坚果,不时地听到她哎呦哎呦的叫声,估计是hammer的定向没搞好。一个路过的小工看不下去,蹲下来帮她砸。等我把所有相机镜头都擦拭完毕,那堆坚果仍剩了一半完好无损,这回轮到我看不下去,也蹲下来帮她砸,终于,把那些坚果都砸完,蓝妹妹心满意足地把杏仁装进一个塑料袋。
对着远处的白发苍颜的雪山和青雾漫盖的山谷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气发丹田:
“Manali Good Morning! ”
这一天在爬山、散步中飞快地过去,又到了启程的时候。蓝妹妹拿了她的手机和我的LP开始做攻略。
同行了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彻底破解了蓝妹妹旅行不带导游书的秘密--那就是她的手机。她买了一张当地可以上网的电话卡,100卢比每个月2G的流量算是相当便宜。她通常到一些台湾的中文旅游论坛上寻找资料,她破旧的诺基亚手机里还有一个LP的应用,和GPS连在一起几乎就是个万事通。
我问她如果手机没有信号怎么办?她说没关系,她已经把一些资料提前下载到了手机里。 我问她如果手机丢了怎么办?她说那也没关系,说着从包里掏出几页纸,上面是满满的用打印机最小号字体打印得黑乎乎的一片小字,几乎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我再问她如果包儿丢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翻了我一眼说你在抬杠么?
《孤独星球》是每个背包客的圣经,资料全得有点过分,从历史,地理背景,住宿推荐,酒店性价比分类,景点介绍,各地当年流行的骗术,车马行程等等。 这样的详尽的资料虽然便利了旅行,在我看来却扼杀了一个摄影师最宝贵的创作状态。
在理想的状态里,摄影师应该永远保持初入未知国境的旅行者或是婴儿的目光。太多的资讯消灭了意外带来的惊喜和收获,我的很多好片子都出自茫然徘徊的迷路时刻、柳暗花明的转角尽头、筋疲力竭的无望之时。
所以在遇到蓝妹妹之后,为了保持婴儿般的目光,我立刻完全放弃了攻略。每当看到蓝妹妹埋头钻研行程,我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在暗暗地感谢蓝妹妹给了我一个摄影师最佳创作状态之余,我不禁寻思上辈子我也许不是和尚,很可能是个地主,或许是个收租子的花和尚。我甚至可以遥视到自己叼着牙签,翻着账本,身披袈裟站在自己的田头对着长工们指点江山的样子。
“你是摄影师的最佳助手。” 我说。
“你想请我做你的助手么?” 她问。
“不敢,那你还不两天就把我给炒了。” 我答。
“那倒也是。” 她肯定。
晚上八点,启程往南走。我们这次买到了豪华大巴的车票,那是一种封闭式带空调的对号入座大巴,比起那local bus 来简直是天堂。
汽车间或停下,众人蜂拥地去小摊上买茶,我的肠胃仍然不适,自然不敢碰这类东西,蓝妹妹向来无忌,自然是畅饮无恙。
喝完茶,蓝妹妹在寒冷的夜空下教我做瑜伽动作,她的柔韧性不错,什么大鹏展翅、犀牛望月之类的都信手拈来,让旁边围观的印度男人们大饱了眼福。
午夜时分,蓝妹妹说胃里不舒服,人立刻蔫了下去,头搭在车窗玻璃上,一声不响。
“你没事儿吧?”我关切地询问。
“没事儿,我的身体调解能力很好,过一会儿就好了。”
“真没事儿?”我再次关切地问候。
“真的没事儿。”
这一路,蓝妹妹给了我很多感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表白一下我的心意,这个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凑到她耳边大声说:
“哈哈,小样儿的,叫你在小摊子上乱吃东西?叫你背那么个小包走世界?哈哈!终于中招了吧?耶!”
然后以双手握拳从空中向下一拉的动作结束抒情。
蓝妹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用无神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坏,而且还坏得明目张胆。”
“谢谢!”
我终于找回了平衡,尽管这时候觉得自己很像一只没良心的加菲猫。
凌晨四点,车到站,迷迷糊糊地下来一看,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十字路口。印度的长途汽车经常干这种事。蓝妹妹说还要转三次车,于是稀里糊涂地背着包往前走。
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把一个睡在人行道上的人叫醒问路。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连比划带说,认真而热情,大眼睛在黑夜里放着亮光。
“你看印度人多好,凌晨四点钟被吵醒还这么热心地给我们指路,这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 蓝妹妹说。
这倒是真的,正如所有的文明古国一样,印度人具有普遍的思维复杂性,但他们比我们更加开放,更易于接受。相比之下,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一道弯弯的长城,我们确实被伤怕了。
第二段换成local bus 走了四个小时,到了第三段的时候汽车驶上鹅卵石河滩,跨过枯水河进入林荫茂密的山区。在经过一座桥的时候,猛然看见河边密密麻麻地扎了无数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其间旌旗翻动,像是古代的兵营,同时路上开始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穿着橘黄色袍子的信徒。问了同车的人,原来这段时间是一个宗教领袖的百岁诞辰,有近六百万信徒前来朝圣。
印度是个充满神性的国度,宗教流派多到不可胜数。且不说住在天上的神祇们,仅常驻人间有血有肉的神的化身就不计其数。印度人善于哲学思辨的特征充分体现在对神的形象的理解上,神不一定是三花聚顶、飘在空中的高大全形象,祂可以寄身于生活中很多的凡物,因此在印度的乡间地头可以经常看见人们对着一块石头、一颗草膜拜,摸着一头牛的蹄子对它行礼。
神灵因为没有物像才神秘,神秘带来敬畏、敬畏带来信仰、信仰带来律己、律己带来修行、修行带来正果、正果带来天堂--我们人间的天堂。
如果能引领凡间成为天堂,无论它是什么,都不是坏事。
当年穆罕默德死前曾下令他死后清真寺里一律不许供奉自己的神像,即是此意。了解人性者莫过于神也。
我对天上飘的、地下走的神们都无甚兴趣,倒是对那一望无际的帐篷们充满了好奇,决定安顿下来后就下山来钻帐篷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