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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飞快地过去,转眼已经在小镇呆了一周,又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和蓝妹妹一起下山到火车站买好了票。回来时途经一个农贸市场,买了些菜,一小瓶橄榄油和一个塑料碗,告诉蓝妹妹晚饭不要在外面吃,我主厨。

来到印度之后,吃一直是我最头痛的问题,口味是其中一个原因。我不得不承认,随着自己年龄和手艺的增长,对入口之物的品质和味道越来越挑剔,印度菜对于原材料毁灭式的、一视同仁的烹调方法和大量添加的香料对我的食欲是极大的打击。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卫生问题,在印度拉肚子是所有游客无法幸免的经历。在导游书中,对游客的建议中有一条是不要用自来水刷牙,因为自来水的消毒不达标,所以在外国人聚集的旅游区可以看到有的餐馆门前立着这样的招牌:

“我们的做饭用水经过再次过滤”。

不过这并不解决问题,因为食品卫生问题存在于整个食物处理环节。在印度,餐具消毒是个不存在的名词,经常地,我在就餐前去洗手时看到黑乎乎的洗手池里堆满了金属盘,店家只是把这些在众人洗手水中泡过的盘子冲一下就再次投入使用。

在印度,我的鼻子可以忍受无处不在的异味;我的眼睛可以忍受随处可见的排泄物;我的神经可以忍受恒河上漂浮的尸体,但是,我的胃却容不得处理不净的食物。因此,那个电热杯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傍晚,蓝妹妹如约而至。

我的做饭工具只有一个电热杯、一个碗、一把多用工具刀和蓝妹妹从泰国带来的一双木筷子和一个木勺--对于背包客的旅途来讲,这已然够奢侈。

我先把几根茄子和几个西红柿用盐搓过,用开水烫过,去皮切块;在电热杯里把油加热,用葱花、蒜片炝锅,再加入一点豆豉--这来自那瓶在流亡藏人居住区买的老干妈,立刻,一股奇香在房间里腾起。加入茄子、西红柿翻炒片刻,再加入矿泉水,炖成一碗香喷喷的中国糊糊。

用电热杯煮了筒意大利面条,挑进菜卤,一碗中式打卤面大功告成。

再用电热杯烫了几根苦瓜,蓝妹妹把掏空的半个西瓜削平底做成一个碗,苦瓜切片,放入西瓜碗,加上蒜片和老干妈,拌出来的苦瓜不仅鲜美而且还带着西瓜的清香味道。

蓝妹妹挑了块茄子吹着气放入口中,深情地缓缓叹到:

“哎!多久都没尝到这种味道的茄子了!”

“可怜的孩子,在外面溜达的时间太长了!你最喜欢什么菜?”

“蒸鱼” 蓝妹妹说。

“哈!这是我拿手菜之一。”

于是我们开始详细地讨论蒸鱼的技术细节,直讨论得口水横流,思乡情切。

“看不出你还是十项全能啊!”蓝妹妹说。

“蓝妹妹,你现在所看到的我的本事只是冰山之一角,九牛之一毛。”

人生经验告诉我,推销自己和做菜一样要讲究火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草草吃了几口,让蓝妹妹慢吃,我去上课。这是在Rishikesh的最后一天,我一口气选了三堂连课,分别是“初级瑜伽”、“中级瑜伽”和“冥想”。

蓝妹妹说我这是最后的疯狂,说这么密集的折腾身体会吃不消,随后发生的事情被她不幸言中,事实再次证明蓝妹妹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大仙儿的潜力。

这是一个新找到的道场,漆成米黄色的房子也正对着恒河。

落日的熔金撒入窗棂,微风里带着河水的潮气,依稀的人声从河上飘来,夹着飘渺的歌。如同千百年间无数个美丽的傍晚一样,绿色的小镇坐在金灿灿的余晖里,看着生灵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流水般涌来、潮水般退去。无动于衷地,它目视着人们倏放的生命,聆听着他们渐远的歌声,自从古远,直到未来。

寻常往昔,灵气依旧。一代代,不变的,唯有江山。

瑜伽教练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睛大而有神,他不像其他教练那样亲身示范,只是动口不动手,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

还是同样的准备活动,我一哈腰,双手轻松地触地,看来一周的功夫没白费,筋骨已松。四下张望,看到侧后面的一个德国胖妞使了吃奶的劲,双手也仅仅耷拉过膝盖,摇摇晃晃地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菜鸟”我在心里用鼻子哼了一声。

下课,众人蜂拥而出,蓝妹妹出现在门口,她说她把一大碗面条吃得底朝天,也来上课。

中级班只有三个学员,除了我们俩,还有一个来自英国的女护士。课程开始,教练更加心不在焉,玩儿着手机连口令都喊错,手机看腻了,开始和我们聊天。他不时走到我们中间纠正动作,很快,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我被教练弃而不理,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左右的两个女孩身上,频频问候,频频出手辅导。

蓝妹妹机警地开始和我讲中国话。

“啊?你们俩认识?”教练问。

“当然,我们是朋友。”我们异口同声。

于是,蓝妹妹也被放弃,教练开始专攻英国美眉,他的“辅导”是如此的明目张胆,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次,他“纠正”动作竟然是替英国姑娘提裤子。英国美眉压着气,几度拒绝他的“援手”。

也许看到我被冷落了太长时间,教练说我教你一个高难动作,说着,指导我身体仰弓,双手反向撑地,把身体弯成一个桥形。不用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做不出来,于是他双手提着我的腰,往下一放,瞬间,一阵剧痛从左手传来,我扑通一声仰摔在地。

我的左手大拇指关节原来就有个小包,这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地在吃达赖喇嘛御医给开的大力丸,还未见效,这回竟又重伤在这教练手里。

下课,英国姑娘板着脸飞快地收拾好背包,夺门而出。我问蓝妹妹是否看出这教练是个流氓,她说:

“当然,我从他辅导我第一个动作就看出来了,所以尽管很热都没有脱外套。”

曾经听说世界瑜伽之都里鱼龙混杂,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下一堂的冥想课我们改到了另一家道场,上晚课的学员都不太多,只有我,蓝妹妹和两个日本姑娘。

教练年轻而认真,他关了灯,膝上搭了条薄毯依窗盘坐,远看像一尊纹丝不动的黑色雕像,背后恒河对岸的灯光泛来,依稀辨得到群星在窗玻璃上的眼睛。

我们盘坐在黑暗里,开始阖目注视着自己的呼吸。

世界变得沉静,时间在凝固,感官在隐去,思维成为空明,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存在的唯有自己。

手上的疼痛阵阵传来,打坐的时间愈长愈难忍受,我开始心猿意马,加上要费劲去辨别教练浓重口音里的意思,后半堂冥想课基本在放电影中度过。

晚上回去,左手大拇指已经肿起,第二天早晨起来,情况更糟,大拇指肿得像根胡萝卜,不仅碰不得,其他几根手指一动就钻心地痛,整个左手基本是废了。

勉强收拾好了行囊,退了房,无精打采地和蓝妹妹走到一个河边的餐厅坐下,蓝妹妹说:

“完了,你又变成一脸菜色的病夫模样了。”

的确,伤痛不仅仅局限在手上,整个人像个蔫黄瓜一样无力,头昏脑胀,双腿发软。

蓝妹妹向老板要了碗冰块,敷上后收效甚微,不禁又破口大骂那流氓教练。

到达城里的火车站时已经是傍晚,在一棵参天古树下放下沉重的背包。

红日渐沉,暮色骤合,成群的蚊子蜂拥而来,挥之复返;一头驴踱到面前肆无忌惮地撒了泡黄黄的尿;一头公牛在不远处企图强奸一只黄母牛;几个男人在浇灌墙角。。。。。。世界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为了躲避蚊虫,我们走进候车室。不大的候车室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们。印度人走到哪里似乎都带着两张毯子,一张铺地,一张盖身,大地做床,走到哪里都可以歇息睡觉,也算得上是一种潇洒。

蓝妹妹去上厕所,我一人孤独地守着几个大包,浑身发冷,冷到开始哆嗦,手上的伤痛愈加强烈,整个左手的皮肤稍触即像针扎般疼痛。在异族人的无情目光里,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骤然袭来。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幻想的时空之门,门那边是温暖的家, 我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一步跨过去,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床前黄色的灯光,感受到了床的舒适温暖。

我知道,现在我面对的是路途上必然会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之一,绝大多数时候,克服这些困苦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作战的过程。

我们自身的习性反应和本能的趋舒适性会使我们忘掉自己的潜能是多么强大、自己的意志力是如何无坚不摧。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纵横天下的八旗子弟在短短的两代人后就举不起刀剑,并非因为肌肉萎缩,而是他们已经忘掉了如何克服不安乐、如何挑战不舒适,他们患了精神上的阳痿症,他们输在自己和自己的战争里。

面对近在咫尺的时空之门,我犹豫再三,终于咬牙大声说出:“No!”。

那张门倏然而逝。

挑战自己,是我背包出行的目的之一,一切困难最终都将变成我的财富,把我变成一个精神上富有、身体上坚韧的人。

当蓝妹妹回来时,看我在发抖,摸摸我的额头,说你在发烧。她从背囊中拿出退烧药和抗生素给我服下。

我出发前低估了印度旅行环境的险恶,高估了我身体已然消退的抵抗力,因此只带了痢疾药和白花油,如果没有蓝妹妹同行,还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蓝妹妹从国内带出来的药,在国外溜达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怎么动,在遇见我之后,被我像孙悟空吃人参果一般稀里哗啦地消灭了大半。

“蓝妹妹,你现在要是抛弃我必遭天谴。”我宣称。

病痛让我焦躁烦恼,变得有点无理取闹。

“哎!我可没有义务照顾你!”蓝妹妹不让步。

“蓝妹妹,我问你,你在Mother Teresa House做义工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虽然发烧,我的思维仍然清晰。

“嗯。。。。。。有两点,”蓝妹妹一板一眼地回答,

“第一,有些人太需要帮助了,我们多帮助一些别人,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第二,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应该多帮助别人,也许到老了的时候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说的太对了,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意识到。”

“那是什么?”蓝妹妹上套。

“那就是,你在Mother House是职业培训,遇见我才是上岗。” 我收套。

“好吧,就算是吧。”蓝妹妹一边帮我从登山包里翻衣服一边平声静气地说。

看着蓝妹妹平静的面容,我有点好奇她是否已经修炼到了不会生气,从我遇到她那天起,她一直就是这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我决定和她开一个恶毒的玩笑,大抵病痛把我心里的黑暗面给翻露无遗。

“蓝妹妹,我给你讲个笑话哈:一个老头病入膏肓,在弥留之际他拉着老伴的手深情地说 :‘亲爱的,我这一生就快走完,回想起来,你陪我度过了那么多的困境--在我失去工作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在我们房子着火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在我没钱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在我生病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现在,我终于认识到--你,就是我的Bad Luck。”

讲毕,我把下巴扬起15度角,斜着眼挑战似地看着蓝妹妹,知道自己这时的模样一定十分欠抽儿。

哪曾想,蓝妹妹连头都没抬,应声不紧不慢地答道:

“你知道我在Mother House伺候的是什么病人么?都是那些从大街上收留回来的轻度精神病患者,都你这症状的。”

我立马收声,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也。

人言“上善若水”,但在旅途上,平静如湖水则行不远;奔腾若激流则易枯竭,唯有刚柔并济方能源远流长。

我懂这个道理,看来蓝妹妹更懂。

古人对君子有三条衡量标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其言也厉。我把这君三条比划在蓝妹妹身上倒也符合,始信一个人能够把万水千山走遍必有其道理,那就是君子尚远行,背包必君子是也。

蓝妹妹替我穿上外套,再套上冲锋衣,当我的左手从衣袖中穿过的时候,就像千万枚钢针扎在其上。

于是整个候车室里的印度人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以下情景:一个中国女孩在给一个中国大男人穿衣服,那中国男人跳着脚:

“哎哟!哎哟!疼!轻点儿!疼!”

那女孩应声安慰:“勇敢点! 勇敢点!”

蓝妹妹被四周射来的、看戏似的目光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一边低头替我拉拉链,一边解嘲地说:

“知道的是你手受了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一个弱智大男孩旅行呢?”

“哦!这个容易,这个我最拿手了!”

我一边说,一边向她做了个伸舌对眼儿的鬼脸。从此以后,我经常做这个样子逗蓝妹妹开心。

上了火车,爬到上铺,闷闷不乐。根据经验,这种运动伤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而我身在旅途,要背包行走,要拍照,要用左手拧对焦环。。。。。。缺少了一只手,一切都做不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无计可施!

把头枕在摄影包上,把帽子扣到脸上,把左手举在空中,暂时用耳机里的许巍忘却目前的无奈:

青春的岁月 我们身不由己 只因这胸中 燃烧的梦想 。。。。。。 体会这狂野 体会这孤独 。。。。。。 这是 我的完美生活 。。。。。。

这样的旅程还能称得上完美么?仔细再听,许巍的悠扬让我突然豁然开朗:一盘精美的佳肴必是调料的精妙平衡;一杯醇厚的酒必是口感的丰富递进。生活里,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一帆风顺必有遗失。回想这次印度之旅,一路走来收获颇丰,所看到的丑陋恰恰构成了印度的光怪陆离;所经历的不适恰恰构成了旅途上的酸甜苦辣,正如往菜里加盐后补进去的一点点糖,也似扔进花椒大料后添进去的一小片香叶,佳肴因为反向的味道而变得口感丰富、回味无穷。

万法唯识,唯识无境。

一切,都是阅历;一切,都是营养。

。。。。。。

如清风自在地旅行 掠过这辽阔的原野 掠过夕阳里的远山

。。。。。。

飞越这辽阔世界 飞越那洁白云海 。。。。。。

这,着实是我的完美生活、我的完美旅程。

陶醉中,感觉到有人捅我,掀开帽子一看,是蓝妹妹的盈盈笑脸。

“嘻嘻,被一群大叔围着的感觉真好,你快给我翻译一下,我不太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向下一看,原来四五个鬓发苍苍的印度大叔圈坐在地上,把蓝妹妹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拉了她的手在给她算命。

我不知道蓝妹妹是否自己意识到,她的身上有一种温柔的亲和力--毫无威胁、毫无棱角、充满女性味。这种亲和力使她可以自如地融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被人自然地接纳。正是因为这一点,与她同行极大地增加了我作为一个摄影师的拍摄机会,常常是在我还没来得及拿出相机,她就和周围的印度人交成了朋友,使他们很放松地面对我的镜头,我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手疾眼快,过片如飞了。

看到我从上铺探出头盯着他,那个牵了蓝妹妹手的算命大叔吞吞吐吐地说:

“她将来会生儿子。。。。。。这个可能性大约是60%。。。。。。当然。。。。。。可能会低一点,大约是50%。。。。。。”

我差点没笑出声,这是我多年前玩的把戏,至今还在家族里还传为笑谈。敢情印度人也山寨?于是我翻译给蓝妹妹听:

“这大叔说将来你要么生男孩,要么生女孩。”

蓝妹妹忽闪着大眼睛,似乎半天没弄明白。

在地下围坐的大叔里,有一位僧侣相当打眼,他白髯飘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后面是一双开朗聪慧的眼睛,身上穿着飘飘的橘黄色袍子,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他歪着头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算命大叔忽悠,场面有点搞笑。

我坐起来,忍痛翻出M6,把 Ilford 400度胶卷push到800度,光圈开足到1.4,速度竟然还有1/60,在昏暗晃动的列车上这个速度应该不够,但也只能如此了。徕卡镜头的对焦环下面有一个小扳手,可以轻松地用小拇指转动对焦环,所以尽管左手仍然万针扎似的痛,用小拇指勉强对焦仍可以基本保证焦点准确。

僧侣大叔名字叫Lan,英文非常好,他谈吐睿智,风度翩翩,能看出受过良好的教育。从蓝妹妹那里,他早已知道我是个摄影师,所以毫不惊奇地坦然让我拍了几张。

天光放亮时醒来,活动一下左手,不禁喜出望外: 也许是蓝妹妹的抗生素发挥了作用,左手的大拇指虽然仍然红肿得像根胡萝卜,但整个手上皮肤针扎似的疼痛已经消失,其他四个手指已经可以活动,我又可以生活自理了。

火车靠停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心情愉悦地在月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弯腰触地,骄傲地向周围的印度观众展示我浸淫了一周的瑜伽功力。

金锣腾空,喷薄如炬,黑夜已成往事,梦魇不再,世界又重新变得光明和美好。

Lan背着行囊走下车,问他是否要走了,他说是的。问他的家在哪里,他笑声朗朗:

“哪里都是家,哪里都不是家。 哈哈!”

说完,转身融进人群,橘黄色的袍子闪动了几下,就消失在一片金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