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天的奔波,在夕阳里,我们到达了Udaipur。

一进城,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舒适和惬意。此地是昔日麦华王朝的首府,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千湖之城,游客云集,商业气氛始现。
背包客聚集的客栈基本都在老区,绕湖而建,每家客栈的顶层都有可以眺望湖景的露天餐厅,一家比一家高,好像在进行着餐厅高度选拔赛。
餐厅的桌子上铺有桌布;桌布上铺有餐巾;餐巾旁放着白色的瓷餐具,这似乎是在德里之外第一次见到,蓝妹妹说我们终于进入文明世界了。
文明世界里也有荤食供应,我饥不择食地点了一份羊肉,端上来的是一盘浸在白色糊糊里的带骨肉,不但尝不出是什么肉,连是否是熟肉都尝不出,狼吞虎咽吃下。

夜色降临,晚风微凉,露天餐厅的大银幕上开始放电影,各国背包客们纷纷从房间里取来了披巾,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互相依偎着看电影。这是一部cult电影,我依稀记得曾经看过,很文艺、很有深度、形式感很强,都是以印度著名古迹为背景,相当穿越,经常是头一秒钟一群坏蛋还在泰姬陵追杀一个好人,那好人转身一跃,就跃到了千里之外的某个古迹的房顶,看得下面的观众哈哈大笑。这些背包客刚刚在印度各地看过这些古迹,电影里不合逻辑之处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知识有的时候是对艺术的稀释,这再次证明了我不做攻略的前瞻性。想到这一点,我很得意。
不等电影看完,我的胃开始翻腾,暗叫一声不好,回到房间服下腹泻药,依然无效,轻微的翻腾加剧到天翻地覆,头晕脑胀,浑身发冷,知道自己又中招了,那盘所谓的羊肉一定有问题。
几乎一夜未眠,早晨起来摇摇晃晃地夹了《孤独星球》去餐厅和蓝妹妹碰面。一开门,看见蓝妹妹站在走廊里,对着一面镜子正把自己的手指往眼睛里面捅。
“哎!大早晨的,不要在这里吓唬人好不好!”我见不得别人戴隐形眼镜。
蓝妹妹用戴好眼镜的大眼睛冲我忽闪了几下:
“完了!你又是一脸菜色,你怎么回事?开始还是个游伴,后来就变成了一个病号,一路生病。”

她说的是实话,回想起来,我们在火车上相识的当天我就中招,拖拖拉拉一路,唯一健康的时候是在Rishkesh修行的四五天,然后是受伤;期间咳嗽、牙痛、轻微腹泻不算,现在又病得不轻。
“蓝妹妹,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持一个中国病夫的完美形象。”
点了杯姜汁,神智不清地和蓝妹妹讨论行程。
蓝妹妹说:现在开始进入旅游旺季,车票难订,最好把后面行程的联票买好。我说:随便。
蓝妹妹又说:下面有两个世界遗产,可以分配两个白天,晚上在火车上度过,这样节省时间。我说:好。
蓝妹妹还说:再后面就要决定向东还是向西。我说:随便。
“什么叫随便?那样我们有一个人就必须要走回头路。我的目的地是孟买,你的目的地是Varanasi”
“你去孟买这种大城市干什么?”
“据说孟买有家全印度最豪华的电影院,我一定要在宝莱坞看场电影,要不然你跟我去孟买看电影?”蓝妹妹说。
“你多大了,还追星?如果去孟买,我岂不是要走回头路?宝莱坞?。。。。。。还是算了吧,我要去东边的Sanchi。”
蓝妹妹用手机查了一会,说:
“我查不到Sanchi的信息,可能中国人去的比较少,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很清楚,但Sanchi是我来印度的原因。”
“为什么?”
“我去一个地方旅行的原因都很简单,没什么理智。当年去埃及是因为有一次在博物馆里听到一个人在耳边清晰地说了一个名字‘图堂卡蒙’,觉得浪漫至极,就背包去了埃及。来印度是因为曾经看过一张照片,上面是几千年前的一个石雕拱门,极其精美,我发誓要亲眼看看,所以就跑印度来了,这个门就在Sanchi 。要不你跟我去看看?”
蓝妹妹犹豫了一下:“那我就要走回头路,我没时间了。”
最后,我们终于将大致的行程订下,正要谈论具体车程的时候,我一阵眩晕,腹中翻江倒海,箭一般地冲进洗手间,直吐得天昏地暗。

看我凄凄惨惨的样子,蓝妹妹叹了口气,主动提出她去火车站买票,我在客栈休息,我求之不得,连声道谢。
蓝妹妹说那后面的车程我就替你做主了?
“随便”我说。
在房间里不知昏睡了几许,猛听见门被撞开,坐起来一看,一个印度小女孩站在床边,原来忘记了锁门。小女孩陡见我胳膊上藤盘蔓走的纹身,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时间已近黄昏,不知不觉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摇摇晃晃地起身刚把门锁上,就听见敲门声,原来是蓝妹妹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插着吸管的椰子。
“搞掂了,在售票处改来改去的,后面的车票全都买了,但好几程没座位,在waiting list上等。你先喝点椰汁吧,对胃好。”
“没座位?”
我无法想象以我目前的情况,加上半残废的左手和两个大包,在拥挤的火车上如果没有座位会是如何?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对了,在火车站碰到一个和我一样辞职出来周游世界的北京女孩,她一个人在国外溜达了八个月了,我们聊了好久。”蓝妹妹说。
“知道、知道!还是你们女的狠!”我没好气儿地说。

原以为自己走江湖本领一流,可自打认识了蓝妹妹,发觉自己完败,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路走下来,竟然发现行走在印度的还有一个“蓝妹妹兵团”,约有二、三十名“蓝妹妹”,唯独不见“中国男子义勇军”,越发让人气馁。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从基因学的观点看,作为一个物种,在未来男性将要消失,世界上将只有女性能够生存下去。基因的单一性注定了一个物种灭绝的危险,以我在旅途上看到的女性在生活方式上显示出的多样性,似乎暗暗佐证了未来男性将被从基因库中除名的可能性。
“我们真的有那么惨么?”我惨兮兮地想。
蓝妹妹拿出一大叠火车票,说:
“这是我的,我要去印度大陆的最南端,那里有个天涯海角可以看到三个大洋,两大洲。我要去扔个漂流瓶,许个大大的愿。”
她的脸放着光芒,又流露出那股童真。
“好样的!蓝妹妹!”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保持住这童真,它是最珍贵的东西。”
蓝妹妹递过来一叠车票:“这是你的。”
“我不拿!你替我拿着吧。”我坚定地耍赖。
接过车票就意味着接过了责任、接过了负担,意味着放弃了自由,这档子傻事我不做,我要抓紧时间享受最后几天的自由时光。
“你这人有时候像小孩,很任性。票放在我这儿丢了不管哈。”蓝妹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在蓝妹妹的坚持下,我跟了她出门吃晚饭。我破天荒地没有背相机包,一来是没心情,二来是几乎背不动。两天没有吃东西,体力已近枯竭。

傍晚的湖畔红霞漫天,彩云涌动,微风里透着新鲜而湿润的水草味道。湖中间耸立着一个白色的大理石宫殿,那是昔日邦主的夏宫,现在是全印度四个超豪华七星级饭店之一,任何愿意每晚花费至少一千美金的世人都可以来此窥视一下何为皇家待遇,在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同时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湖心夏宫被火把照得通亮,白色的大理石宫墙蠕动的金色火光与落霞共舞;远处群山上白色的宫殿被灯光勾画出迷离的线条,像是浮在空中的楼阁;湖面上波光粼粼,或有几艘送客的渔船来往,笛声唱晚。
这,竟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印度可以给旅人很多感觉,比如:震惊、沉静、深邃、飘零、从容。。。。。。甚至是厌恶,这个古国大地无处不笼罩着思辨的理性、飘忽的神性、悠闲的惰性。她丰富的文化、独特的传统、狂热的虔诚可以让观察者在不自觉中陷入幽暗的自省和冷静的沉思,但任凭五官被搅动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与风花雪月相去甚远,似乎,这是一个不懂浪漫的民族;这是一个被浪漫遗忘的角落。
这是一个精神的国度,与身体无关。

但是,Udaipur是个例外,它真的很浪漫,尤其在夜幕初合、烛火摇动之时,晚风里漂浮着一种萌动、荡漾着无声的小夜曲。
蓝妹妹兴趣颇高,频频拉着我给她照相,平时是我求她,现在是她求我。可我的状态实在不佳,只感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步履踉跄。
找了一个露天顶层餐厅坐下,正对着湖光山色,远眺湖心,夏宫深处依稀人影浮动,不时有叮当钟声传来; 习习晚风吹得桌上的烛光飘忽不定--餐桌上竟然点着烛火!桌上有一只小花瓶,里面竟然还插有一朵假玫瑰!
这还是在印度么?
蓝妹妹点了烤鱼,我本来想和她开玩笑说是否知道这恒河里的鱼是吃什么长大的,可是话到嘴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桌子上气喘如牛。
服务生训练有素,衣衫整洁,服务态度国际一流,对我热情地说:
“拉肚子是你们外国游客独有的奇特现象。”
“靠!你TMD还好意思说!”我想。
“如果世界上发生一场大瘟疫,能活下来的绝对都是印度人。”我坚信不移地对蓝妹妹说。
烤鱼端上来,蓝妹妹叉了一块,酝酿了半天,深情地放入口中,半天不语。问她味道如何,她不答,叉子悬在空中,又酝酿了半天,深情地自己对自己说道:
“记住!这不是中国!这不是中国!”
不用再问,我知道那烤鱼味道如何了。
晚饭只尝了几口,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几次作呕,却吐不出来。再三向蓝妹妹道歉,知道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定十分倒胃口。
下得楼来,被晚风一吹,再也坚持不住,当街呕吐起来。
就这样,蓝妹妹在印度唯一浪漫之地的唯一浪漫晚餐被我这病号不费吹灰之力地毁掉。
蹲在街上,腹中苦水尽倒,七窍体液乱冒;此刻,我是浪漫之都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到达印度的第二十三天,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病夫)
回到房间,一头栽在床上,人事不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一条冰凉的毛巾盖上额头,同时听到蓝妹妹遥远的声音:
“坏了!你烧得有点迷糊了,要不要去医院?”
“听了你的故事,我还敢去医院?”
恍惚间,我努力抓住一丝游走的记忆,像是试图抓住一块澡盆里滑溜溜的肥皂。
那天晚上,蓝妹妹守到很晚才走。有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她坐在床头的地板上,就着黄色的灯光在读一本摊在膝头上的书,书名叫做《内观》。
现在,这本书正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在我码这些文字回溯印度的时候。
一根蜡烛纹丝不动地燃烧在赭黄色的封面上,它曾经默默地照亮了那条我用双脚丈量过的远方之路;它曾经默契地跳动在一个和我同行女孩安详的双眸之中;现在,它又无声地指亮了一段心灵的旅程,幽宁旷渺、微妙玄通、见在前方、直通彼岸。

第二天起床,发觉身体状况更糟,体力殆尽,精气全无,人怏怏的像是被抽走了神髓,自己都听得到自己沉重而短促的呼吸声。
从不知胃病能如此伤人,想来是被我吞进肚子的细菌们发觉了一个不设防的纯真世界,正在里面欢呼奔腾,尽情繁衍,向四面八方畅游横行,一路上势不可挡地把我的免疫系统打得落花流水。
退了房,会了蓝妹妹,把大登山包寄存在客栈,相机包里只装了徕卡M6和5DII,此时,轻装是必须的。
先造访的是一座古庙,整个庙宇由青石建成,墙面遍布石雕,虽然谈不上十分精致,但层层叠叠还是尽显繁琐之美。
正赶上早课时间,不少周围的居民赶来朝拜,围了一圈坐在昏暗的庙里面拍了手唱经,朗朗歌声抑扬顿挫、婉转悠扬,煞是好听。
庙门石阶下有一块光滑锃亮的青石,每个信徒入门前无不躬身虔诚地抚摸拜谒,取了放在一旁的丹砂点在眉心。看了说明,原来这是块神石,据说能够强身健体,身体哪里有病痛触摸一下神石即时痊愈。
我赶紧凑上前,把肚子在石头边蹭来蹭去。虽然并非是湿婆的门徒,但寻思倘若他老人家在冥想之中抽空睁开额头中间的第三只眼,一高兴顺手把我这小虫的病给除了也未必。正所谓“病急乱投医”。
远处的一个长袍信徒见了厉声制止,估计他眼神儿不好,把我的蹭肚皮动作看成是蹭下胯动作了。我冲他笑了笑,继续我的求神动作。
时而被误解是人生的必然,既然知道无法取悦所有人,也就不必解释,更不必在意。
下一站是城市宫殿,昔日的皇宫。一进大门,迎面看见一个牌子,言下午有活动闭馆,同时看见宫前的广场上很多人正在忙碌着搭棚结帐,布置座椅、高台,处处红绸绿彩,一片喜气洋洋。
蓝妹妹说这定是富豪之家的婚礼,才租得起如此古迹,付得起如此排场。我们数了数,广场上已经布置好了近千张套着雪白套子的椅子,不禁咋舌。

广场旁边的桌子上气宇轩昂地摆了一溜西式亮银餐具,在阳光的折射里,闪烁着与市井迥异的豪华。从旁边走过,陡然闻到一股印度糊糊的味道,我瞬间全身心瘫痪。
那味道从盛在亮闪银器中的黄色粘稠糊糊里冉冉升起,呛入鼻孔,立刻,嗅觉为之麻痹;那味道渗入胃部,顷刻,腹中为之翻腾;那味道爬入脑部,霎那,大脑为之瘫痪。。。。。。
我跑进旁边的洗手间,无论怎样作呕都吐不出来,因为腹中早已无物可吐。
打洗手间出来,从蓝妹妹无比担心的眼神中看出,我一定又变成了那付半死不活的样子。
后面的观光之路俨然变成了腾云驾雾之旅,幽灵似地在昔日的皇宫里飘来飘去。依稀看见一个房间里摆了一付奇怪的轿子--那属于一个侏儒国王;一间房墙上挂了一副画,画里一人挥刀把前面一个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爿,劈开的人体内部结构鲜红如生--那是印度历史上一个神勇的皇帝。
宫殿里时有窄而陡的楼梯,我步如负铅,上几个台阶就停下来气喘如牛,沉重的呼吸在长廊里空鸣回荡。
蓝妹妹数次要帮我背包,几度谢绝之后,终于拗不过她,而且我也确实力竭,于是换了她的小挎包。以前观光的时候我们大都分开走,但现在,蓝妹妹背了我的大相机包,不远不近地走在前后,时不时把目光投过来。
我理解她的担心,也由衷地感激她的爱心;恍惚之中、踉跄之际,我慰怀,知道有一名蓝色的守护天使形影相随。
在异国他乡的旅途上,有如此游伴同行,我唯有感谢上苍!寻思上辈子必是积了点德行,比如拯救过一只冻僵了的蛇什么的,此行才有如此运气。
当我坐在一个庭院长椅上喘气的时候,一群朝气蓬勃的中学生蜂拥而过,有些胆大的腼腆地过来要和我合影。这个城市的居民似乎比较富裕,不少中学生都拥有手机。于是强颜欢笑,作出一副炯炯有神状依次和孩子们合影,心中突然理解了做一名政治家的不易,要做到表里不一、皮笑肉不笑还真不是件易事。
和我合影完毕,他们又跑去庭院的另一端找蓝妹妹拍照,最后竟然把蓝妹妹拉过来和我坐在一起,然后依次坐在我们中间合影。我和蓝妹妹相对苦笑,同时了解了八卦新闻的生产流程。

草草看完出来,在餐馆里坐下,蓝妹妹照例点了煎蛋,我照例是姜汁。如果不算吐出来的东西,这已经是第三天没有进食,早已没有饥饿的感觉,有的只是感官的枯竭和麻木。
蓝妹妹边吃边愁眉不展地看着我,为了逗她开心,我冲她做了一个对眼儿伸舌状,但蓝妹妹毫不为所动,她愁云密布地慢慢道:
“你不用做这个样子啦!你马上就变成这个样子啦!你这个样子怎么行走呀?”
“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就吃药。”
说罢,我翻出药,顺便看了看随带的药品说明,不禁拍案大叫:
“TNND,不做攻略真是害死人!”
“怎么啦?”蓝妹妹慌忙问。
“这药盒上说每半个小时吃一次药,我也没仔细看,一直以为一天吃三次。怪不得在印度一路上拉肚子一直不好,原来是吃错药了!”
蓝妹妹看着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一句话,估计是实在找不出词来赞扬我的汪洋恣意。
我也有几分自责,告诫自己今后关于药品的攻略切切不可马虎。
“蓝妹妹,真的谢谢你一路上照顾我,如果不是和你同行,我走印度的方式会很不同,最主要的是,你让我保持了一个摄影师最珍贵的创作状态。”

“你知道么?旅行的好处就是不断认识人。我觉得自己的见识已经很广了,可是,在旅行的时候总能遇见一些能让我学到东西的人。从你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你的适应性和包容性都非常强,像前几天咱们坐了六、七个小时的Local Bus,我最后都受不了,可你还很乐观,满不在乎,当时你有伤,胃也不舒服。”
“你的忍耐力和吃苦能力也超强呀!”我笑着提醒她几天前的那顿午餐。
那次,我们走得饥肠辘辘,蓝妹妹提议的几家路边餐馆都被我否决,最后在一座清真寺旁的小街上看到一个露天小摊上煮着一大锅看起来很香的牛肉,那是在印度唯一一次看到有牛肉卖。我们在苍蝇飞舞的桌子旁坐下,一只手不停地赶苍蝇,用另一只手吃饭。那带着汤汁的牛肉味道还不错,不过很快就看到一幅景象:老板大摇大摆地把其他桌子上离去的客人盘子里吃剩下的汤汁又倒回锅里,原来我们吃的是口水牛肉,怪不得味道丰厚浓重、层次叠叠。
看罢,我们两人相对不语,手下不停,继续各吃各的,丝毫不受影响,吃过后抹抹嘴,扬长而去。
“蓝妹妹,和你同行的好处我已经知道了,那你说说和我同行有没有益处?”
“当然,有两点。”蓝妹妹不假思索地答道。
“第一是没人骚扰了,你不知道原来我一个人行走的时候被人骚扰得有多厉害,几乎每走出三、五步就有人搭讪,一点不夸张,几步之外就有人骚扰。”
“那你怎么办?”
“不理呗!”
“那他们一般会怎样?”
“有的就一直跟着我。”
说着,蓝妹妹从相机中点出一张照片:

“你看这个小伙子,我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去吃饭他也跟着,坐在旁边一直讲话。我装听不见,他就一个人讲个不停。”
照片上是一张相当英俊的脸,明眸若电,阳光灿烂。
“哇塞!如此帅哥你还不从了?”
蓝妹妹翻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关于她讲的“骚扰”之事我此时并无体会,但在以后的独行旅程上我算是见识到了印度男孩对单身女背包客的骚扰,只能用“蜂拥而上”来形容。
“那第二个好处呢?”我问。
“每天的时间变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日落之前我一定赶回客栈,这是我的安全原则。和你同行回去晚一点也没关系,所以旅行的时间变长了。”
听了蓝妹妹的话,我略感欣慰,心里平衡了许多。
磨蹭到傍晚,拦了辆突突来到火车站,昭示牌上显示火车晚点。

背了包径直走进空调候车室,把门的印度大嫂嚷着要查票,不理睬,一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一边对蓝妹妹说:
“这人真没眼色,没看出咱们的脸就是票么?”
其实,我们没资格进这候车室,印度的火车卧铺分一、二、三等,每等的价钱翻一倍,带空调的候车室通常只给一、二等车厢的乘客专用,其他人只能在乱糟糟的大厅或味道不佳的月台上等车。我们非但没资格进门,连这趟车的卧铺座位都没买到,已经做好了在火车地板上坐一夜的心理准备。
火车的进站时间一推再推,我半躺在两张搭起来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坚定地每半个小时服药一次,很快,腹泻止住了,不过接着又出现了新问题,那就是只进不出,此为后话。
火车进站时已过午夜,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六个小时。
登上一节比较空的车厢,放下登山包,还没缓过来气,蓝妹妹已经淋漓尽致地把她的外交本事施展开来,迅速和旁边一人交上了朋友,那人下车溜达一圈,回来用力拍着中铺的两个铺位,大声说:
“这两个铺位是你们的了,后面的乘客早晨六点钟上车,之前你们可以在这睡觉没问题。”

原来,印度的火车系统有个习惯,就是把乘客的名字、目的地等信息张贴在车厢门口。这种似乎有违隐私的做法对于外国游客并无用处,因为无人知道火车沿途停靠的站名,但当地人却可以轻松地得知那些铺位在哪个区间是空闲的。
当清晨被人从梦中推醒的时候,已经美美地睡了六个小时,火车晚点反倒成全了我的睡眠。
站在过道里,这回真的是无处可坐了。拦住一个路过的列车员,问他是否还有座位,他把我们带到厕所过道旁边,那里有一个单人座位,坐了一个年轻人。列车员趾高气扬地冲那人叽哩哇啦高声一通嚷嚷,用手一指那座位,再一指蓝妹妹,小伙子乖乖起身,那座位就姓了蓝。
未几,蓝妹妹把座位让给了一个孕妇。一个多小时后,孕妇下车,座位迅速地被一个本坐在地上、皮肤黝黑的妇女抢去,结果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立刻趾高气扬的冲那妇女叽哩哇啦高声一通嚷嚷,用手一指那座位,再一指蓝妹妹,女人也不得不乖乖起身,那座位再度姓了蓝。

蓝妹妹坚持和我这病号轮流坐,一直到目的地。就这样,第一次没有座位的火车一路坐下来竟然丝毫不累。
火车的晚点毁掉了当天的行程,原本去一个世遗古壁画群的计划彻底泡汤。
我对蓝妹妹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到一家麦当劳,黏哒哒的印度糊糊已经成了我的命中克星,不但让我望风而逃,连想想都泛呕。
摇摇晃晃地背包走在大街上,饥饿难忍,拦住一个看起来像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问道:
“这城里有麦当劳么?”
年轻人微笑着,把头左右摇了摇,无比友好。
我大喜,印度人的习惯是点头不算摇头算,我曾经因此错过了不少摄影机会,问他们可不可以给他们拍照,所有人都一个劲儿拨浪鼓似的摇头。
“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我问。
年轻人摇了摇头,还是面带微笑,依然无比友好。
“麦当劳在北边吗?”我换了个问话方式。
微笑地摇头。。。。。
“麦当劳是在南边吗?”
微笑地摇头。。。。。。。
“你们城里有麦当劳吧?”
依然微笑地摇头。。。。。。。
“这城市里没有麦当劳吧?”
还是无比友好地摇头。。。。。。
“靠!感情这哥们儿除了摇头什么都不会。”我回头对蓝妹妹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问路至少要问三个人。”
“那你比我谨慎,我一般是问两个人,如果说的方向一致就走。”
最后在一个老者的帮助下,我们终于找到了麦当劳,这是在出了德里后的二十多天里,第一次看到和走进一家麦当劳。

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鱼柳堡,当美味的炸鱼顺着食道而下,滑嫩香软,味蕾怒放,回味满腮,神经为之舒展,不觉地发出满意的哼哼声。蓝妹妹说那是一只猪进食的声音。
说来颇具讽刺,平时把麦当劳当作垃圾食品的典范,避之犹不及,但此时它的汉堡包竟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什么防腐剂、胆固醇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吃得咂叭有声,身心畅爽。
可是美景不长,很快,我的胃阵阵绞痛,又开始翻江倒海,冲进洗手间,欲吐不成,看看镜子,一脸晦色、形同枯槁。
蓝妹妹说我的胃因长时间不进食开始罢工了,也许她是对的,因为这是四天来的第一顿饭。
我又开始了腾云驾雾之旅,迷迷糊糊地跟着蓝妹妹回到火车站,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去改票,步履艰难,昏头涨脑。
蓝妹妹突然说:“哎呀!你的包怎么开了?”
回头看时,背上的摄影包上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的iPhone被偷去,我在精神恍惚之中全然不查。
看到我闷闷不乐,蓝妹妹劝我说身外之物失去无妨。我告诉她我可惜的不是电话,而是里面拍的家人的照片和视频,我有近一年时间没有备份这支iPhone,很多美好的回忆就这样永远失去了。

千金散去还复来,可用金钱衡量的东西是可以弥补的,而人生的印记是无价的。我们永远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永远不能重演旧日的好时光,当能够温情回放的媒介也失去时,生命的一部分就永远地流失在时光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