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伯通”一起喝早茶
星期天早上十点整,我如约拨通了世界著名摄影家Arthur Tress的电话。我们曾经数次相约在旧金山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喝茶,但由于两人都行踪不定,最后只好改为进行一次如 Arthur Tress戏称的“电话早茶”。
这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对话,并非因为Arthur Tress早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名满天下,也不仅仅因为我很早就是他的“粉丝”,会为偶尔在某个小旧书屋里淘到的他早年发黄的孤本黑白画册而欣喜若狂,而是因为我一直想解开一个谜,那就是为什么这位温和的老先生像猴子一样把他的摄影风格不停地变来变去。
Arthur Tress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以超现实主义风格的黑白作品享誉世界,作品曾被西方几乎所有国家级的博物馆收藏。他在单行本画册《拾梦者》(Dream Collector),《思想舞台》(Theater of the Mind),《影子》(Shadow)中以奇特的想象力,震撼的视觉效果,才华横溢的表现手法,展示了人类的梦想,欲望,恐惧,幻觉等最基本的情绪元素,其中的一些作品已经成为超现实主义摄影作品的经典。
到了七十年代末,Arthur Tress的兴趣转向男性人体,他在《雄性物种》(Male of the Species)中,一扫当时流行的人体光影,形态 等肤浅的,维美的画意风尚,用深刻的镜头语言描诉了埋藏在肌体深处的男性欲望,焦虑和生殖器崇拜。这种手法深刻影响了以后的人体摄影师们。
而到了八十年代,Arthur Tress的摄影风格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抛弃了原有的一切带有他标记的手法,他开始使用彩色胶片,在他的作品里不再有人物出现,他开始象搭积木一样地“组织”自己片子中的主体,他甚至扮演起了画家的角色,用了四年时间在一个废弃的医院里对一堆巨大的不知其名的医疗器材涂涂画画,创作出了《医院结构》(Hospital Constructions)这本书。
随后,Arthur Tress由大变到小,如同小孩玩过家家游戏一般,先后炮制出了《茶壶剧院》(Teapot Opera),《鱼缸奏鸣曲》(Fish Tank Sonata)两本书。2004年Arthur Tress再次回归黑白胶片,创作出了“滑板公园”系列,在这个系列中观众依稀可以看到早年《拾梦者》的影子,只不过镜头语言变得宽厚仁和,充满了温馨的平衡感。
面对Arthur Tress风格迥异,题材林林总总的作品,我无法不联想到金庸笔下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周伯通,那个武功出神入化的江湖高手,那个精通“九阴真经”,却在与对手过招时故意弃之不用的老顽童。能以一技名扬天下已属不易,而弃之如敝屣更需要勇气和自信。因此,我一直把Arthur Tress 看成是周伯通一般的奇才,同时更是一个永不满足的艺术家。他不同时期的作品看起来象是出自完全不同的摄影师手笔---触目惊心者有之,机巧诙谐者有之,扣人心弦者有之,冷峻超然者有之,洋洋洒洒,琳琅满目,精彩纷呈。无怪乎他被众多评论家评为二十世纪里最具才华,最具多样性的摄影家。
我和Arthur Tress的“早茶”是这样开始的:
问:早在六十年代的《拾梦者》里,你就创作出了一系列令人惊异的超现实主义影像,那些象是经过孩童眼睛反射出来的东西,比如:恐惧,噩梦,失落,飞翔等,让我们这些成年人看过后都心跳不已。请问你拍摄这个系列的动机和手法是什么?它们是否和你个人的经历或是幻想有关?
答:这是关于儿童梦境的一系列故事。在拍摄这个系列以前,我曾经到世界各地旅行,研究民俗文化,在深入墨西哥土著部落和阿拉斯加爱斯基摩人部落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原始部落的神话传说有很多相近的东西,比如:怪兽,鬼魂,超自然力量等等,这些东西和我们的梦境很相似。进而,我发现孩子们的梦境更加无所禁锢,更加荒诞,更加倾向于把现实中难以言喻的感觉和状态在梦境中用象征性的符号表达出来。于是我决定要把这些孩子们的魔幻世界拍出来。我用摄像机拍摄过路的小孩,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梦境,然后构思,布景,拍摄。
问:你被认为是摆拍摄影(Staging Photography) 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这种摆拍或者称之为导演式(Directing Photography) 的摄影手法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很流行吗?
答:恰恰相反,当时摄影界流行纪实摄影,导演式的摄影手法还没有出现,我算是个先驱吧,现在这种手法已经到处都是,没有什么稀奇了。
问:在《思想舞台》里你的表现手法更加成熟,几无暇疵,几个章节都堪称视觉的盛宴。这本画册是否可以看作是《拾梦者》的姊妹篇?
答:是的,这是些关于“大人”的白日梦。我用了同样的导演式手法,我的模特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情人,有的是父子,我让人物置身于不同寻常的场景里,捕捉他们随心所欲动作中的某个片断,这样,人物偶尔流露出的原本深埋在内心里的“思想”,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绪变化,加上与场景的对照就构成了非常有趣的照片。对我而言,相机的取景器不再是记录现实的窗口,而是模特们们展示潜意识的舞台,我是他们唯一的富有同情心的观众。
问:你在另一个领域也算是先驱,那就是男性人体摄影,你使用了很多暗示,象征,符号的手法来展示男性更加难以窥视的内心世界,可惜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批片子了。
答:是的,那些是在七十年代拍的,随后,我的兴趣转到了静物上。
问:听说那时你经常在垃圾堆里捡破烂儿,寻找你所感兴趣的物件,这……是真的吗?
答:呵呵!是的,我家里现在还堆满了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东西,我出门到外地拍摄的时候,后车厢里也全是这些东西。我把它们组合起来,放在戏剧化的环境中,它们就具有了超越自身的意义,这也是超现实主义的基本思想。
问:八十年代后你的兴趣又转到了彩色摄影上,并一口气出了三本书,但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之前的《影子》。在这本书里,你展示了作为一名艺术家最珍贵的素质---想象力。虽然你所有的作品都不乏想象力,但在这本书里你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天马行空,挥洒自如,令人叹为观止!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拍摄的。
答:这本书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我的影子。我既是导演,又是摄影师,又是演员,我是这天地里的主人。在这个系列里,我用自己的影子作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揭示了人类集体无意识里的黑暗面。我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技巧,从头到尾都是用一台相机,一只镜头,在自然光里拍摄的,与众不同的只是发挥了创造力而已。我从来不用人造光源,感觉不自然。
问:当一名艺术家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之后,为了保持自己的艺术地位和观众群,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风格,而你如此频繁地变换风格,题材和手法,你难道没有考虑到潜在的,不被认同的风险吗?这种变化是你作为一个艺术家自然而然的进化呢?还是和你个人因素有关?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Arthur 想了一下,缓缓道:同一风格的作品肯定会在艺术市场上更好卖,但是我的座右铭是“永不重复自己”,这是一种挑战,也是学习的过程,即使在同一系列中,我也要求自己尽量使每张作品看起来都不同,这样,我才能充分体验摄影给我带来的自由和新鲜的感觉。保持一种风格不是件坏事,只是不适合我。我喜欢变化,喜欢做我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我一直没有拍过体育题材的片子,当我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就在两年前着手拍摄“滑板公园”系列,我已经六十六岁了,在一帮蹬着滑板飞速滑行的孩子们中间用哈苏相机拍摄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我喜欢,这具有挑战性。我并不在乎作品是否有人买,比如,我花了四年时间创作的《医院结构》一张都没有卖出去过。当现在流行商业化彩色很浓的大幅片子时,我就有意把我的作品制作得越来越小,只放大到8x10英寸,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对媚俗的本能抵制。
问:你怎样看中国摄影?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一代摄影师有何种忠告?
答:我很喜欢中国文化,在我的新书《鱼缸奏鸣曲》里就由包含了很多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我看过一些中国摄影师的作品,有好有坏。我的忠告是:不要嫉妒别人的成功,要看淡名利,对自己不要失去信心,对自己热爱的东西要保持兴趣。在创作过程中,要在同一个系列上多下功夫,逼迫自己多拍,反复拍,这样就会从不同的角度发现新的东西。
问:这一席话真有毛塞顿开之感!应不应该改变自己,怎样改变自己是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我觉得每个摄影师在某个阶段都会遇到自己的瓶颈,面临“变”与“不变”的选择时,需要的不仅仅是才气,更需要的是勇气。非常感谢你的忠告!请问你的作品有机会来中国展览吗?
答:2004年的时候他们给我办了个回顾展,在亚洲的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巡展过,去了韩国,日本,新加坡,印度,台湾,澳大利亚,独独没有去中国。希望将来能有机会能去中国看看。
老先生在最后送给我一句达赖喇嘛的话:最大的喜悦是为他人之喜悦而喜悦。我必须承认,尽管我一直以一个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拥趸和摄影师而自豪,但这句话对我来说还是太超现实主义了一点,我无法一下子悟透它和摄影的关系。
喝罢“早茶”,放下电话,Arthur Tress关于“艺术随心”的话让我沉思良久。这位摄影界的周伯通在这个明媚的早晨用他惯用的难以言喻的印象手法向我的脑海里投射了很多矛盾但又和谐的东西:谦逊儒雅的温和与剑走偏锋的犀利;玩世不恭的淡漠和慈悲为怀的希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家气质和淡泊功名的文人情怀。四十年里,这位老顽童向他的观众们展示了一个接一个的迷离世界,带着他的观众们不停地从一段旅程流浪到下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他的方向和目的地。岁月如旅,人生似戏,那么,老顽童的下一段旅程会把我们带向何方呢?他会给我们看什么样的风景呢?我们看的是他还是我们自己呢?
2005年2月3日于加州 San Bruno
感谢《中国摄影》2007年3月的约稿
文中部分作品为 Arthur Tress 先生为中国读者独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