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蓝妹妹分手后,我休整了一天。
早晨懒懒地醒来,看见一只拇指甲大的甲虫爬在身边,一掌拍去,竟是满手鲜血,歪打正着间自己替自己报了仇。
从放在地上的登山包里翻出三个珍贵的鸡蛋,那买自蓝色之城的煎蛋摊,路上曾压破了一个,经毒日头晒过,登山包里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看见一只小老鼠旁若无人地钻入,大摇大摆地上下求索。
烧开水,打入鸡蛋,放入面条、西红柿、黄瓜,正憧憬着一顿舒心暖胃的美餐,哪知电灯一闪,电热杯报销。这是我路上用坏的第二个电热杯,自此,我自给自足、自娱自乐的日子结束,我的中国胃在毫无选择之下向印度糊糊无条件投降。
同一个车站,同样的夜车,不同的是此途东行,独自扑向印度中部重镇--Bhopal。
往返磨蹭了几个小时后,终于等到一个卧铺位。车行后未睡几许,在凌晨一点钟爬起来不敢再合眼。

印度火车在行进中不报站名,也无任何到站提示,因此要想得知到站名称和时间完全要靠频繁地询问拎着大包小裹准备下车的当地人。由于后面买的都是衔接紧密的联程票,我无法承担坐过站的风险。
清晨六点,抵达Bhopal。
背了包步出车站,四下张望,空荡荡的街道依旧肮脏,两旁店铺林立,电线密密麻麻地结网在灰色的天空上,看起来Bhopal和其他印度城市并无丝毫不同。
谁能看出,在1984年12月,此地曾因一起人类史上最严重的化工厂泄漏事件而成为全世界最受关注的城市。在那次事件中,共有两万多名居民死亡,二十万人永久性致残。而泄漏事件的罪魁祸首美国化工公司仅赔偿了可笑的四亿多美金。
隐藏在经济黑色森林里的依然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掩盖在政治华丽外衣下的仍旧是对生命的不屑一顾。

翻看了一下《孤独星球》,得知时至今日,此处的地下水仍然不安全,但由于居民普遍地缺乏教育和常识,不安全的水仍被作为生活用水使用,导致此城的患癌率和婴儿夭折率远高于印度其他城市。目前有来自全世界的大量志愿者在此地工作。

曾经看过一个独立短片,讲的是一个法国环境保护主义者冒充泄漏事件中罪魁化工公司的发言人打进全国性新闻网,发布了一条该公司将赔偿万亿美金的假新闻。
在利润无国界的今天,道德和法规竟然如此泾渭分明;当法律无能为力之时,良心只是一名无人认领的弃儿。
转了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到Sanchi,正赶上一个节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辗转爬上一个小山包,终于,我立足于梦魂萦绕了经年的黄色石拱门前。
清风朗日,碧空如洗。
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感受着阳光抚在后颈和臂膀,容如潮繁思缓缓退去,待纷腾心灵慢慢静畅。。。。。。徐徐抬起头,睁开双目,让这远古之门映入瞳眸,溶入秋水。

她,没有令我失望。
映在蓝天之下的是一座黄色砂岩石雕成的牌楼,三条横梁漫卷飘逸、阳刚灵动,上下左右布满了人物走兽,形态奇幻;横梁表面如卷开的画卷,重重叠叠地雕满纹饰,图案流动晦涩,繁琐其势、难测其意。
整个牌楼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强大气场,它如同一封来自古人的信,滑过时空,华丽丽、美轮美奂地展开在面前,玄机昭彰、深不可测。
如果说精神是一种能够传递的物质,那此刻,这远古之门就陡然把一团不朽、一丛不灭从历史深处投掷而来,正中眉心。
它用繁纹缛饰宣告着生命前方有更高的灵魂值得师从;它用不坏印记张扬着在灵魂路上学无止境。

从租来的导游耳机中的讲解得知,门上的花纹、图案是用隐喻的手法讲述了佛陀的一生。在阿育王时代,为佛造像是亵神行为,因此,古人用菩提、法轮、宝座、宝塔等象征佛陀,用大象代表佛的诞生,马代表出家。
来印度之前,不屑于做攻略的我以为这牌楼是一个史前遗迹,背了包就前来,到此方知,此门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为阿育王时期供佛所建。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古远,但其光华不减、璀璨依然。我向来不崇逻辑,吸引我的唯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何况,从耳机中还得知此地曾出土过释迦摩尼舍利,为佛家圣地、印度的另一处世界遗产。看来,歪打正着有歪打正着的运气;不做攻略有不做攻略的好处。
清风拂面,神清气爽。站在山包之上远眺,原野阡陌齐整、翠碧无垠,平缓地展入天地之交的灰雾中;成群的鸽子翻飞追逐,咕咕之声破空八方、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祥和、一种静谧、一种温暖,沁入心田、令人迷醉。
如同在每一处印度古迹所见,大群的中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前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到处是青春的面孔;到处是清透的眼睛。远古和现今、恒久与短暂、历史与传承在蓝天白云之下完美相会、动人融合。
找了棵大树之荫坐下歇息,拿出一个在火车站买的红苹果,一口咬去,竟像是咬在了一个干巴巴的山东大馒头上,面糊糊的毫无水分。我摇头苦笑,敢情连印度的苹果都是糊糊做的,不得不就水咽下。
一如往常,不停地有人来打招呼:身着橘色长袍的僧侣友善地求一枚中国硬币;莎丽飘逸的大嫂询问婚姻子嗣;目光炯炯的小伙追问年龄收入。。。。。。
我对僧侣合十,道声抱歉;我向大嫂微笑,告诉她名草有主;我和小伙打赌,我可以作他爸爸。。。。。。

逛遍古迹,耳机里的解说也已不闻,只有佛音袅袅的乐声回旋,陡然间,音乐里传来一句道别,那是一个温柔坚定的女子声音,从容间带着浓浓英伦风情:
“好好活着!再见!(Live Well! Good Bye!)”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我浑身一颤,呆若木鸡。
把录音倒回去,再听一遍;再倒回去;再倒回去;再倒回去。。。。。。。 一遍遍,热泪夺眶而出。
艳阳之下,纷杂之中,我竟然不能自己。
“好好活着!”,一句多么轻柔、简单的祝福,却担负了生命中多少不可承受之重--我们的祈望与无奈,我们的卑微与隐忍,我们的光荣与梦想。。。。。。
曾经不止一次有人对我说过:“我这辈子过得很好。”;“He had a good life!”。。。。。。
扪心自问,在自己生命的尾声时是否也有资格真实地如此宣称,答案是--没有!
极简单的事情往往极难完成;极普通的目标常常最难企及。
我没有资格说自己活得很好,因为自己还不够平静、还不够淡然,所以备受心魔困扰;我不敢说自己过得很快乐,因为常有超出需要的奢求,所以时被失望折磨。
人的欲望永无止尽,带来的烦恼永无尽头。

在印度行走一月间,感受最深的是印度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从表象看,很多印度人都生活在物质贫匮之中,可是他们平静无争、安于现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精神上的富有者。这种源于宗教的平和使得印度这个由诸多民族、繁杂教派、森严种姓构成的奇形怪状的社会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难以理解的稳定。
古国印度用它的光怪陆离向我炫耀了一种我始终在追寻的力量--一种凌驾于物质之上的精神力量。现在,她又用一句母性洋溢的轻柔祝福直指吾心、夺吾清泪。
只此一句,即不枉我蹒跚万里而来,为其形销、为其枯槁、为其不挠。
真言如是。

搭了挤满香客的公车回去,车在半路上抛锚,乘客纷纷落车。见有其他公车经过,一帮人飞奔过去,不等车停下,顺着车后爬梯登上车顶,于是公车就顶着一群人、挂着一帮人,摇摇晃晃绝尘而去。
傍晚,在城里找了家甜品店,小心翼翼地把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如履薄冰地点了块印度式三明治。如同嚼蜡般正食间,旁边坐下一个美国人。说来奇怪,在世界各地旅行时随处可见豪爽大气的美国人,但在印度的背包客中却很少见。

“你身上有种气场,一定是跳舞的吧?”我问。
她长裙飘飘、环佩叮当,一派非主流的潇洒和不羁。
“是啊!我在加州开了间舞蹈学校,每年来印度住半年,学校照常营业。”
“那你一定去过Burning Man!”
“啊! 你是Burner? 我朋友圈内所有人都是Burner, 只有我没去过,因为去那里太贵了,我每年要把钱攒起来来印度。”

去沙漠的费用大约要一千美刀,看来这个舞蹈学校的老板并非富足,但似乎她毫不在乎,把金钱看得很重的人不会在印度苦行。
“在印度拉过肚子么?”这是背包客中永恒的话题。
“每年来都不能幸免,最厉害的一次还被送进了医院,差点出事。”
于是,我们一同感慨印度之肮脏与印度之神奇,一同深情叹息爱死了印度。

“我要把你写进日记:‘今天,我遇到一个中国嬉皮。。。。。。’”
分别时,舞者如是说。